“是他們派你來的吧。”
河歡說這一句話的時候,面色非常平靜。
他果然一直對自己存疑……既然這一刻遲早是要來的,這或許是他一個坦誠心迹的機會。
關海連低下頭,看着桌面的紋理,過了半分鍾終于說:“是。”
河歡下一句話,卻出乎他的意料。
“你其實沒有好好配合他們吧?”
關海連騰地直起了身子。“對!我沒有——你怎麽知道——我承認,我一開始是彙報了地點。但是後來的計劃,我都沒有說——”
河歡“嗯”了一聲。他五官精細得像是工筆描畫出來的,因爲很少動聲色,平時看着也總是淡淡的;在他皺起眉頭,第一次露出這種十分矛盾猶豫的神色時,看着竟有些不像他本人。
他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似乎少有地感到了爲難。“在腎上腺素和遊輪兩個大失敗之後,你透露的消息反而越來越少了……爲什麽?”
河歡果然在一直留意他的一舉一動。他知道得越多,越會明白自己的用心,這是好事。
“按理說,在逃離的希望越來越渺茫的時候,你越應該好好配合他們,才好爲自己的以後盡量争取一些優勢。但你卻反其道而行之……”河歡搖了搖頭,将手肘抵在桌子上,說:“我真的不懂,我想聽你解釋。”
河歡的雙眼一眨不眨,誰都能看出來他正全神貫注地等待着關海連的回答。關海連哪裏想到他會這樣要求,感覺好像被聚光燈照着,竟有了幾分壓力:“我……我覺得林三酒說得有道理吧……”
“噢?哪裏有道理?”河歡往前探了探身子,問道。
“她說,再大的困難也可以挺過去……”關海連有點結結巴巴地說,不太明白爲什麽河歡忽然給他做起了一場訪談,“不,我覺得,她知道要做什麽才能脫離這個世界,就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努力。她也有信心……有能力,把這個計劃執行到底。我覺得……她會成功……”
“爲什麽她會成功?”河歡追問了一句。
他是真的很懇切地想知道自己的答案,就像是……就像是希望自己說出口的話,能給他一個新的看問題的角度,讓他覺得有道理,能把心再次放進肚子裏。
關海連盯着桌子對面的男人,頭一次意識到,可能河歡的信心受損程度,比他們幾個人都要來得嚴重。
“她、她有成功所需的條件,”關海連很理解這種不安,他也希望自己能盡力緩解河歡的不安:“她有領導力,果決勇敢,很會團結别人……”
河歡慢慢松開了眉毛。
他前傾着身子聽完了關海連的話,一時恢複了平常的神态,還點了點頭——看來他的話還是有效果的。
關海連心裏松了口氣,擡眼朝他一看,在河歡臉上看見了掩不住的失望。
“……我是真的很想走。我不喜歡這個地方。”
半晌,河歡低下頭,看着自己的手指收緊、又舒展,輕聲說:“在了解林三酒的計劃後,我在她身上投注了很大的希望……我們進化到今天這一步,不是僅僅爲了活着就行的,豬狗也能活着。我想要的比活着更多,這不過分。所以,我是真心期待她能找到出路,我也盡一切力量去幫助她了。”
關海連愣愣地看着他。
他沒有擡頭,嗓音也很輕和,像是在自言自語。“我本來以爲,你和我一樣,都是有兩種選擇的人……既然你決心投向了其中一邊,那說不定你可以讓我重新看見希望。但是……你剛才說的這些,盡是一些虛無缥缈、意義不大的東西。”
……現在正在發生什麽?
關海連覺得自己似乎沒有聽懂河歡的言下之意。
“人格魅力頂什麽用呢?沒有能力的話,她越是能團結到更多的人,她就死得越快。我要聽的是雙方的力量對比、資源對比、優勢對比,這種結結實實的東西。”河歡說到這兒,搖了搖頭,仿佛被背叛了一樣失望。“可是我早就知道了,一切對比,都是他們占了上風。”
關海連終于想到要問那一個他早該問的問題。“你……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他們給我打電話,告訴我的。”河歡懶懶地倚在椅子上,看了後廚的方向一眼。“要找你,有很多地點都可以找到你。你家,你公司,你去彙報的地方……不過我想,選在這裏,你應該明白他們是什麽意思。”
關海連一動不動地坐着,恐懼來了,又走了。
“是……因爲陳紅宴?”
“你們是戀人關系嗎?”河歡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歎了口氣:“噢,至少他們是這麽以爲的。”
他自己或許可以豁得出去這一條命,但他不能眼睜睜地讓戀人跟着倒黴——即使陳紅宴不是戀人,他也做不到這一點。
“你不想牽連她,就好好配合我,跟我走。”河歡再次恢複了冷靜——他的确是非常理智的人,就像林三酒評價的那樣,總是希望能在權衡局勢後,找出最理智、最優勢的選擇。“這也是他們的意思。”
“去哪?”關海連近乎麻木地問道。
這個問題沒有得到答案。
“你是從一開始就……”像他一樣被派來卧底的嗎?
河歡自嘲似的笑了笑。“現在說這個,還有什麽意義呢?”
爲什麽讓他來?爲什麽那些人自己不來?關海連坐在椅子上,覺得隻有自己身下這把椅子在一直往下沉,其他地方都在不斷旋轉。他的腦子裏一時被問題擠滿了,隻能呆呆坐着;河歡也不催他,隻沉默地等着。
最後,他卻問:“……能不能讓我幫她把那箱飲料搬進來?”
就算能力損失退化了,眼下的河歡對于關海連來說,也是無法撼動的力量。他跑不了也抵抗不了——河歡瞧了他一眼,那一眼中竟然似乎有幾分同情。
“去吧,”他說,“手機留下。”
關海連去了。
玻璃瓶的奶果然非常沉,勒得他手指生疼,面皮發漲;他慶幸自己還搬得動,但是下一次,陳紅宴就隻好幾瓶幾瓶地自己往屋裏抱了。
他将飲料放下時,陳紅宴正好也在桌上放下了一盤菜,正是他常常點的;她此時正問河歡:“你是老關的朋友嗎?頭一次見面呢。”
“聽說你很關照他,謝謝你。”河歡斯斯文文地沖她一笑。
陳紅宴有點不好意思,回頭看看關海連,笑了一下,往後廚走:“你再等一會兒,還有一個菜就要好了。”
她從身邊擦身而過,僅有半臂距離,好像隔了天塹。
關海連一直覺得自己對陳紅宴沒有男女之意,此時愣愣望着她的背影進了廚房,卻忽然生出了一種強烈得幾乎将他折斷的渴望。他想走上去,輕輕碰一碰她盡是骨頭的肩膀;想擡起她的頭發發梢,再讓它從指間滑下去。已死的魂靈遊蕩在人間時,想必會以同樣的迫切焦渴,這樣看着活人吧?
他什麽也沒做,隻是回去坐下來,看着那盤熱騰騰的菜,問道:“我能吃完這一頓飯嗎?”
“那時間太長了,我不想叫他們對我産生什麽想法。”
河歡搖搖頭,似乎覺得自己應該多解釋兩句,又說道:“他們原本就對我起了疑心……派你來的時候,他們有沒有和你說,要特别監視我?”
關海連早放下了筷子。從啤酒瓶裏,他還能聽見氣泡破裂的聲音。他懶得回答河歡的問題——正如河歡所說,現在說這個還有什麽意義呢。
河歡卻似乎忽然升起了一股想要傾訴的欲望,也許他也知道,在關海連之後,再也沒有第二個人能成爲傾聽這番話的對象。
“我察覺到你的動搖之後,一開始我什麽也沒做,那個時候,我們有希望可以一起走。但是現在……這條路已經走不通了,我必須重新赢回他們的信任。你做了不實彙報,而我卻如實彙報上去了——不僅是彙報,還有錄音。我知道,我等于是踩着你的身體,爲以後的生活鋪下了一點資本。”
他将那盤菜推開,不知是在對誰說:“我一點也不爲自己驕傲……但我要的不僅僅是活着,豬狗也能活着。我要有尊嚴的生活,這不過分……在這個世界裏,你想要這種生活,你就得成爲他們的一份子。”
是的,的确是這樣。
關海連沒有什麽可說的了。他默默從褲兜裏掏出錢包,将銀行卡抽出來,用點菜的筆把密碼寫在卡片後面。他的存款不多,陳紅宴五個月以後就得自己想辦法補房租了,不過那時也不是他操心的事情了。他一直沒有問自己會怎麽樣,因爲這也不需要問。
家裏的鑰匙也一并留下了,想了想,他還寫了張紙條,告訴陳紅宴說,房子退租了還有一筆押金,家電有哪幾個是他買的,能賣。至于他的衣服,書,日用品,麻煩她都處理了吧。有幾本特别喜歡的書,他有點不舍得,希望陳紅宴能留下來,有空了也看一看。
最後還能和人交代一聲,已經比他以前預想的結局要好多了。
關海連沒有打招呼,在他把陳紅宴支開去後頭拿東西的時候,二人起身離開了便餐館。河歡對他并不粗暴,一路上都很有禮貌;二人一起回了河歡的公寓,那個上門給關海連放錄像的男人,已經早在客廳裏等着了。
“你們這種人,還真是靠不住。”他隻是評價了這麽一句,好像河歡不在場似的。
河歡給關海連倒了一大杯威士忌,後者一仰頭就全喝了。酒精沖得他神思晃晃悠悠,這讓他感覺好過了一些,爲此,關海連甚至有幾分感激。
髒活,當然是交給進化者來幹的。
他随着河歡走進了衛生間,洗手池的水龍頭裏,正嘩啦啦地往外傾瀉着白水;池子裏水位越來越高,馬上就要滿了。
“我有一個問題。”在燈光下,他看着水池裏旋轉的光影,對身後的河歡說,“林三酒他們……會怎麽樣?”
“她當然會失敗,”河歡說,“她并不知道自己對抗的是什麽樣的力量。”
是嗎。
關海連注視着自己在鏡中的臉——原本的異域特征,被稍微圓乎起來的臉龐沖淡了,他現在很後悔。他想看看自己過去的樣子,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前的樣子;他努力了幾秒,覺得這個世界增添上去的累贅、皮肉,漸漸從視線中消退了,他又能看見以前眉目清晰的自己了。
還好,還好。
他轉過目光,望着鏡中隻能看見半邊臉的河歡,輕聲說:“……你已經用我赢回了信任,送上了一份投名狀,不着急了吧?”
河歡微微揚起一邊眉毛。
“你的後路穩了,不必急着将她交出去了……再給她一點時間吧。說不定呢,”水聲掩蓋了關海連的話音,但他知道,河歡正聽得很認真。“說不定她真的成功了,你也能跟着走了。再多保住她一會兒,多給自己一個選項,你隻有好處,沒有損失的。”
河歡看着他,沒有出聲。
半晌,他往水池一掃,輕聲說:“……水滿了。”
……我以我自己的力量,努力到最後了。
關海連感到有一隻手攥住了他後腦勺的頭發,近乎溫柔地,将他按進了水池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