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當然是不。
不是因爲季山青顧及到林三酒,所以不願對她的朋友這麽做;而是他太聰明了。
他當然不會制造出一個讓林三酒大怒之下,再也不回頭的局面。即使僅僅是有這樣的可能性,他也不容許。
這份心思,他清楚,他知道林三酒也清楚。
在相對無言的這麽一會兒裏,林三酒定定地望着他,一遍遍以目光摩挲着他的頭發、肩膀和面龐。假如她真的有個親弟弟或妹妹,恐怕也就是她現在對待禮包的這份心情了吧……即使知道他肯定會利用餘淵,她仍舊沒法對他真正生氣。
“那麽,餘淵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她疲倦地問道。
季山青輕輕咬住紅唇,浮起了一絲爲難。這到底是給姐姐看的,還是因爲他确實感覺很爲難,林三酒說不好——她其實也說不好,禮包接下來給她的答案到底會有多少是真實的。
“我……我收到聯絡器呼叫了,找過去的時候,發現來的人不是你。”
他低着頭,長發滑落臉龐,将他的臉隐在陰影中。要他向最想對其隐瞞的人坦白自己的心思,可能對他來說是一種很大的殘忍;但這句話平平淡淡,又實在聽不出什麽。
“隻看了他一眼,我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我忘了當時具體的情況,隻記得心裏一直反複在想,如果來的是姐姐就好了。”
“然後發生了什麽?”看着他發呆似的盯着自己膝蓋,好像忘了繼續往下說的樣子,林三酒不得不逼問了一句。
“然後……我轉身走了。”
季山青的雙眸在陰影中泛不起光澤,雙手握成拳頭,緊抓着袍子。“他一直用聯絡器持續呼叫我,那麽信号遲早會被數據體接收到。所以當數據體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我不吃驚。”
林三酒閉了閉眼睛。
什麽都知道的話,禮包當時應該沒有走遠吧。
她回憶起來當時數據體告知她的話,以及它們多麽想要吸收新成員,越想,一顆心越往下沉。餘淵這個人,其實是很不适合末日世界的。他的出身地太過理想,他的性格又太過溫柔——失去了他精神與肉體的雙重家園後,他其實比一般人更容易受到永久、安甯與和平的吸引;她甚至能夠想象得出來,他當時掙紮搖擺的心理活動。
她怔怔出神的時候,季山青冷不丁地擡起了頭,驚了她一跳。他的聲音薄得仿佛一折即碎,眼睛裏閃爍着說不清道不明的光芒:“姐姐,爲什麽他要用我給你的聯絡器來呼叫我?”
那并不是真正的聯絡器,是【戰鬥物品】——話到嘴邊,林三酒又說不出口了。重點是這個嗎?當然不是。
她在自己也弄不明白的震撼中戰栗了一會兒,終于隻是低聲地說:“對不起。”
季山青反而像個草叢裏的兔子似的,乍然一驚。
“姐姐,”他有點兒急切地探過身,“你不需要道歉——”
不,她需要。
“……後來呢?”她輕聲問,打斷了他的話。
季山青慢慢坐回去,隻是望着她,沒說話。他看上去是如此蒼白而單薄,小小的一個,漂浮在無垠漆黑的宇宙之中,仿佛一眨眼就會消失。
林三酒明白了。她将臉埋在手掌裏,使勁撫過皮膚幾下,想籍此獲得一點纾解;一時間突然湧上來的沉重疲倦,幾乎要讓她呼吸不暢:“……告訴我,是他自己選擇的嗎?你、你有沒有——”
“我什麽都沒做!”季山青急急地說,“真的,姐姐,這一點你一定要相信我。是他自己做的選擇,我完全沒有——都、都是他的——”
林三酒很少聽見禮包如此語無倫次過。她擡起一隻手,對面的話音就停了。她還是不願意擡頭看他,隻看着自己的手指,低聲問道:“他……他現在已經?”
“姐姐。”
季山青輕輕叫了她一聲,聲音裏的某種情緒,令她不由自主地擡起了目光。
“他的确已經同意移民了,”他清泉般的嗓音裏,略略顫抖着渴望,眼睛裏光澤流轉:“不過,事情還沒有到不可挽回的一步。”
“怎麽說?”
“數據體的手法我大多都明白。雖然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是如果能反向操作……或許能夠将他恢複原狀。當然,說起來簡單,實際上可能很複雜——”
禮包的聲音漸漸遠去了,林三酒不知不覺地沉入了自己的思緒裏。
餘淵是在一個沒有外人插手的情況下,完全自主地做出了一個人生中最重大的決定。她有什麽資格跑過去将他的決定撤銷?即使她不同意他的決定,又怎麽樣?那是屬于他自己的意志,他終于找到了一條脫離大洪水的路。
想到這兒,她不由又看了看禮包。
他确實太聰明了,隻與她目光一撞,似乎就明白了她的心思:“姐姐,他下決定的時候,還沒聽過你的意見。我們先想辦法将他複原,由你來和他談談,假如他還是想‘移民’,那麽我們到時再尊重他的意見把他送回去——這樣不是更好嗎?”
乍一聽,确實很有道理——盡管仔細一想,這種做法未免隐隐有點兒傲慢。不過當林三酒望着禮包的時候,占據她腦海的不是傲慢與否,卻是油然而生的、絲絲縷縷的懷疑:現在這場對話,是他計劃把她帶回去的一部分嗎?還是見她發覺了真相,所以臨場發揮、随機應變出來的?
她一點兒也不懷疑,如果禮包願意的話,他有一千種不重樣的辦法讓她留在數據流管庫裏。她并非不願意陪在禮包身邊,隻是……她不願意隻陪在禮包身邊。
見自己的一席話始終沒有得到想要的回應,季山青有點兒不知該怎麽辦好似的挪了挪身子。他沒有表現出來,一點兒也沒有——但是林三酒知道,他在害怕。
“在我收起了聯絡器以後,”
過了好一會兒,林三酒終于開口了。她的聲音異樣地低沉平緩,叫季山青一怔。“我曾經想過很久。我……我确實不理解你,或者應該說,我不夠理解你。你才來到人世間的最初幾個月,我難以想象那是一段什麽樣的日子,也不知道你會對人産生什麽樣的印象。你甚至沒來得及對世界形成理解,就不得不在不停的計謀和反殺中存活下去。但即使是這樣的你,在我說了我不會拆開你的時候……你還是相信了我。”
季山青愣愣地望着她。
“也許不是全然相信,也許你夜裏還是會怕,也許你有時忍不住偷看我的臉色,揣測我的心情。但你最終還是相信我了。這其實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林三酒慢慢站起身,說道:“對此,我一直把它看成是理所當然的事,一直沒有說過謝謝你。”
随着她的動作,季山青仰起了頭,長發滑下了背脊。
“謝謝你,”林三酒走到他面前,彎下腰,把一绺散亂的黑發别向了他的耳後。“我有一些話,早就應該告訴你,希望還不算太遲。”
“什……什麽?”他的聲音微微發顫。依然在害怕——或者說,更害怕了。
“是我不好。”林三酒蹲下身子,使二人視線平齊。她望着那雙睫毛不斷撲閃的眼睛,仿佛直直望進了一片湖潭裏,涼涼的水意能從指尖一路漫上皮膚。“你相信了我不會拆開你,卻沒法相信另一件事……那是因爲我做得還不夠。我沒有給你足夠的信心,讓你相信我也會一直包容你,陪伴你。”
她一邊說,一邊伸出手臂,輕輕将他攬近了一些。一開始,禮包的身體是僵直的,好像仍然處在震驚中,沒有完全理解情況;随着她稍稍彎起胳膊,他似乎才終于明白了過來——他一點點,顫抖着,順着她的動作,将自己的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甚至不敢着力。
就算不怕被拆開了,他的衣服依然穿了一層又一層。不過,即使是隔了這麽多層衣服,他的身體卻還是輕飄飄的、薄薄的一點大,好像隻要把他團一團,就可以抱在懷裏帶走了似的。
“不管你做了什麽,不管你成爲了什麽樣的人,”她低聲說,手指慢慢撫過他的腦後,“我……我都會在這兒。所以,不用再試探,不用再擔心了。”
也許所有的小孩都希望媽媽隻是自己一人的——她覺得,才不過幾歲大的禮包一定正是近似于這樣的心态。他做的一切,大概都隻是在尋求保證、讓自己心安。說到底,還是因爲那小孩不知道,他得到了什麽,并非是對他乖巧、可愛或聰明的獎勵;事實上什麽也不爲,那本來就是無條件屬于他的東西。
“……姐姐,”
她看不見禮包的神色,隻能感覺他的身體在手掌下一抖一抖,連帶着聲音都随之發起顫來。她等了等,以爲禮包有什麽話要說,卻聽他嗚咽了一會兒,依舊隻叫出了兩個字:“姐姐!”
他忽然擡起手臂、反摟住了她的脖子,将臉深深埋進她的懷裏。
“姐姐……”
卡文卡得猝不及防,總算寫好了,寫完時發現有點淚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