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時間倒流回幾分鍾之前,讓林三酒猜上一萬次,她也想不到自己竟會在廢墟裏看見這個東西。
她死死地盯着它,目光像被定住了而一動不能動。
有的被火燒成了黑灰,灼熱的風一吹,就飄飄揚揚地散落不見了;有的仍然被夾在磚縫碎石裏,或許是因爲又密又厚,還纏繞着一塊塊泥土,所以即使指揮官塔砸入了大地,它們依舊保持了原狀又被林三酒看見了。
她彎下腰,指尖發顫地從土塊裏扯出了一團毛。她很熟悉這種彎彎曲曲、質地粗硬的毛發,畢竟在不久以前,她自己就親手把一團同樣的毛發塞進過石磚縫裏去。
林三酒幾乎是帶着茫然地擡起眼,望向了黎文溯江。
後者此刻正擡起一塊巨大沉重的石闆,一使勁兒将它給掀到了一邊,激起了無數騰飛的煙塵灰土;她悄無聲息地從他背後湊了上去,手裏仍然緊緊攥着那一團毛發。
“這是什麽地方?”她揚聲喝道,旋即意識到自己的問題不夠清楚:“我是說,這裏就是控制台嗎?”
黎文溯江剛一轉頭,似乎猛然意識到自己又聽見了她的聲音;不等他拔腿離開,林三酒立刻擡起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我不會再命令你了,”她急忙答道,“我隻是想問你幾句話!”
黎文溯江的目光在她臉上轉了轉,又從遠處的指揮官塔上掃了過去。在吞噬了不知多少貢品以後,火焰漸漸地失去了後勢,軟軟地融化委頓下來,在地面上半人高處跳躍扭動着。火光在二人面孔上投下了不斷變換的光影,叫他們看起來幾乎都不太像本人了。
“這兒曾經是控制台,”黎文溯江抹了一把臉,重重一腳踢在一塊碎石上。一下仍舊不解恨似的,他看了看遠處那座半截被燒得變形了的塔,又将另一塊石頭踢飛了:“現在全都毀了。進不去了,現在誰也進不去了。”
林三酒按住眉心,隻覺自己一側太陽穴針紮似的痛。
“控制台完好時,是什麽樣子的?”
“打開青石闆地磚,控制台就會從地下升起來。”黎文溯江盯着指揮官塔,木然地說。
“掀開石闆,控制台就直接升起來了?”林三酒攥緊手心,追問道:“地面就在控制台下方?也鋪了磚闆嗎?怎麽打開石闆、升起控制台?”
從廢墟裏,她還能勉強辨認出一塊塊碎裂扭曲的金屬闆。
“我記得好像是,我沒有留意過控制台基座下方的地面。”高個兒男人終于朝她轉過了頭,面色被烤得通紅:“負責安全保衛的長官知道在哪兒可以輸入開啓密碼。你問這個幹什麽?”
林三酒愣愣地站着,沒有回答。
灼熱海浪般的風一波波地燙在臉上,身邊到處都是人們瀕死的呻吟與張羅救援時的腳步與喊叫;她卻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廢墟與指揮官塔,陷入了沉思裏。
黎文溯江看了她一眼,迅速無聲地後退兩步,一轉身,朝他的兵工廠同伴們趕了過去。
林三酒聽見了他的腳步聲,卻依然一動沒動。
恍恍惚惚地,她腦海裏浮起了一個猜想——一個關于爲什麽斯巴安會出現在兵工廠另一頭找她的猜想。碎片似乎都被拼在了一起。
在Exodus的時候,那對毛人兄弟的話,現在仍舊非常清楚地回蕩在她的耳邊:“我們很難混進兵工廠,所以沒什麽機會把毛發留在裏面。”
她慢慢松開手指,那幾團髒兮兮的毛發頓時被風吹散了。
那麽,這些是什麽?
在兵工廠的核心地區裏,分明一直埋藏着大量屬于毛人兄弟的“天線”;在兵工廠裏發生的事情,隻怕大部分都瞞不過他們才對。
爲什麽?爲什麽要說謊?
林三酒擡起手,看見自己的手指尖都白了。
斯巴安曾經是安全部長官,他想進入指揮官塔,當然有辦法打開控制台。當時到底是發生了什麽偶然或意外,讓他彎腰望向了控制台下方的地面?這些毛發應該也是被塞在石磚縫隙裏的,就像她之前做的那樣;或許是有幾根有點松散了,被風吹了起來,正好被他看見了?
不管他是怎麽發現的,他最終都發現了。
一個剛剛出現于林三酒手中、不知用途的東西,現在卻又在一個她絕對不曾接觸過的地方被發現了——隻要這一個疑點,就足以叫斯巴安暫時停止行動。不知是出于擔心還是别的原因,他顯然掉頭就去找林三酒了;因爲她向他保證過,她一定會去幫他拿“學者”。
但他不知道的是,她拿“學者”的過程居然會這麽輕易順利。就在他往研究樓跑去的時候,林三酒也從另一條道上迅速接近了指揮官塔——偏偏細塔裏這時确實闖入了一個入侵者,叫她好半天都沒發現情況。
Exodus有危險。
這個念頭像滑進領子裏的冰塊一樣,叫她驟然打了一個激靈。那對動機不明、對她說謊的兩兄弟,此時正與身受重傷的人偶師、手無縛雞之力的胡常一起呆在Exodus裏,沒有人能與他們制衡——借助于他們的信息能力,他們可以永遠提前一步做好準備。
甚至對于把他們帶回來的波西米亞,林三酒都開始産生了隐隐的疑心。
她必須立刻回去。
叫出卡片,她迅速将那一把毛發都喂進了一小蓬火焰裏;緊接着,林三酒一轉身就朝來時的方向沖了出去。
“站住!”
黎文溯江的聲音遠遠地響了起來,沖遠方趕來增援救助的兵工廠成員吼道:“攔住她,她是入侵者之一!”
林三酒狠狠一咬牙,正準備硬闖,隻聽黎文溯江喊了一聲“綻放!”;她隻覺後背上猛地一痛——從後背開始,好像所有皮膚都綻裂了,痛苦令眼前一黑,她頓時被什麽絆倒在了地上。
是一開始那個打進她後背防護力場的攻擊!
她沒料到黎文溯江竟這麽有耐心,一連中了她兩次“命令”能力都忍着沒有用上這一着——直到幾個兵工廠戰鬥成員堵住了她的去路,他才狠狠地給她來了一下,恰好将她送進了包圍圈裏。
林三酒慢慢翻了個身,渾身劇痛,視線模糊。黎文溯江的影子從半邊火光染亮的黑夜中走近了,朝她低下了頭。
“你該猜出來了吧?”他低聲歎了口氣,“我不能帶你去找盧澤,是因爲我根本不認識盧澤是誰啊。”
想說點什麽又覺得無話可說。難道真的很意外嗎,也不是,大家都私底下說了一兩年了,都知道早晚的事。但真發生的時候,依然不能減少這種被沖擊的震驚……受了十幾年的常識、政治、普世教育培養出來的、屬于母國教育一部分的價值觀,一朝就被撞碎了。感覺像是有一頁曆史被徹底翻了過去,前方紅太陽才剛剛升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