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真道長就是後者。
小白鹿站在觀前笑容滿面地又送走了一位遵誠市的明星企業家,看着對方一步三回頭地走下了山,隻覺心中一陣劇痛,想哭的沖動都有了。
這已經是他拒絕的第幾位企業家了?人家沒啥過分的要求啊,就是想捐獻個千八百萬香火錢,在偏殿給立個長生位而已嘛,這種事情在某些大觀大寺不要太平常。他就是弄不清師傅究竟是如何想得?哪有放着财主不迎的道理?真是急都急死了!
清風觀發生的事情和這個世界簡直就是格格不入,很多居士和香客都以爲用不了多少日子清風觀就會改天換地,就算沒有大企業家資助,已經爲清風觀正名的遵誠政府也會大力修建這個‘明代古建’,一真道長這個有道全真會成爲遵誠前無古人的宗~教偶像。
可老道長偏偏要反其道而行,清風觀的香比以往更便宜了,來訪的企業家們一個個滿懷遺憾地搖頭離開了,那個道号白鹿的知客道人還是一襲破爛的青色道袍,道觀中的道士小姐姐頭上插得還是木簪,僅有的一間大殿和四五間雲房還是僅有......
疑惑、不解、猜測和狐疑......當這一切在若幹天後都沒有發生任何變化後,就連那些曾經質疑一真道長是沽名釣譽的人也慢慢閉口,油然生起欽佩之心。
這個時代的節奏在加快、一切都在迅速改變,人心在變、道德在變、良知在變......當人們習慣了各種改變,将其當成了一種常态時,蓦然回首,卻發現有個人在燈火闌珊中着一身布衣、面含微笑、心靜如水、拒絕改變,才恍然明白有時堅持是如此可敬,原來拒絕改變也是一種境界。
這恍然已經成爲了遵誠市的一大風景,已經有很多居士、香客甚至是好事者每天守候在清風觀外,最大的樂趣就是看那些遵誠的風雲人物一個個興高采烈而來、意興闌珊而去。再看看日子仍舊清貧的觀中弟子,忍不住高挑大拇指,‘這才是真修行,不比那些以道祖神佛之名斂财的假和尚、假道士。’
一真道長的聲名漸漸遠播,就連趕來清風觀的許長生都聽到了這段故事,心中忽然一動,有種說不出的古怪感覺。
一真道長在他未起時結緣,可說讓當時還在懵懂徘徊中的他有了一個正經的身份和可以一直走下去的正路,師恩不可謂不深,可也僅僅是如此而已,在修行路上其實一真道長并沒有真正幫到他什麽,甚至還遠遠不如老瘋子葛無憂和那位神秘的黃衣僧。
對一真道長,許長生自然是常懷報答之心,卻并沒想過要問道于他老人家;這次借陳甯和虛清道長之力,起初也是要利用他們的聲望爲清風觀助勢、爲恩師撐腰,心裏其實還打算着讓恩師老有所得,讓清風觀成爲天下名觀一流。
可是這一路行來,尤其是進入遵誠後耳聞目染,已經讓許長生對自己生出了幾分懷疑,等到入了清風觀,見到了陳甯和虛清道長,聽他們一番講述後,許長生心中不覺震動。
反思自己之前的種種心思,當日幾大富豪拜訪、國民爸爸來求,便難免有些飄飄然起來,自定下‘财侶法地’,财列首位,雖說不算入了魔道,卻也難免有些心浮氣躁,過抛了道家風骨,自己真的是完全正确的麽?
恩師并非是有法力的真人、更别說與他這個連渡兩次正天大劫、身現天罡神通、日後天仙可望的道家天驕相比,可爲什麽恩師說出的這番話卻猶如暮鼓晨鍾,讓自己的心久久難以安定?
自己之前隻念俗世恩情,一心想得都是以‘名’‘利’回報恩師,卻從沒将恩師當成老瘋子那樣的‘前輩高人’對待,更不曾想過真的問道于他老人家,自己是否錯了呢?
走進一真道長的雲房之中,許長生本想跪拜,卻被一真道長拉住了按在對面蒲團上,笑盈盈地望着他:“你雖是我的弟子,卻是陳會長和虛清道友也要稱贊的‘天罡大真人’,修爲之深,早已勝過爲師百倍,哪裏還需要行這種大禮?
說來倒是爲師有名無實,名義上雖收你爲徒,卻無能傳你修真入道的真正法門,你是得天地之惠,就算要認師傅,那也是天地該爲你的師傅才是。”說完依舊是含笑望着他,就像是父母見到久歸的兒女一樣,越看越是喜歡。
“弟子請恩師傳道。”
許長生面容一肅,就在蒲團上拜了下去。
“爲師隻是一介凡人,如何能夠傳道給你這位大真人?不過你若是真想聽爲師說教,爲師倒是可以說上幾句,得之或爲你幸、或爲我幸。”
一真道長望了許長生幾眼,面色竟有些複雜難言,微微猶豫片刻方道:“天地惠你,也可禍你,需知天地寵兒、機運之子,不能大成、則必遭大敗。爲師本是凡人,看不透你離凡之軀,隻能問你一句,我徒,可急否?”
“弟子很急,曾于正天劫時言道‘天地惠我、我澤衆生’;也曾于舍利中見一黃衣僧人,言大劫将至!此次于貴乾程家偶遇,人間竟有鬼王觊觎,以弟子今日之力,竟無把握勝之,所以弟子真的很急!”
“我徒,可知事緩則圓、事急則亂的道理?所以事可急,心要定,則急急可成矣。
這是說越是心急,你的進境隻會越慢,甚至會被心魔所擾,而心魔一旦侵入,己難知真如,隻知急切,則事必敗。不如放下心事,自清神思,則可不覺行萬裏,則急急之事可成。
爲師并非什麽得法的真人,這番心得卻是幾十年守清淨、行無爲所得,若能助我徒,則大善。”
“這個道理并不算艱深,可爲什麽恩師不曾說出前,我卻想都想不到?
從遇到老龜時開始、到懾服老蛟、二老敬重、再遇程圓圓、鬥法程天龍,籌思鎮鬼王......一路行來,我似乎都沒有休息靜思的時間和機會?或者說是某種日漸膨脹的東西,讓我竟覺自身高大、已是天下第一的大真人,根本就不屑去想......”
許長生忽然心頭大震,駭然望着恩師一真道長,見恩師正對自己點頭微笑,那笑容就仿佛最好的鎮定良藥,讓自己心中一片平靜。
哪怕是當日渡過兩次正天大劫、讓陳甯和虛清道長尊爲‘天罡大真人’時,心中都不曾如此平靜過。
“師傅,我想閉關幾日......”
“大善。”
一真道長微笑點頭,輕輕從蒲團上站起,從他身旁走過,撫摸了他頭頂幾下:“慢慢來,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