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此刻正端坐窗後,身下是一個已經有些破舊的蒲團,身前放着三碗清水,碗倒是尋常的碗,水卻有些古怪,随着他的呼吸聲漸漸加長加重,碗口的水開始慢慢旋轉起來,相繼升起三道乳白色的水霧,站在許長生的角度看去,水霧被月光映射,就仿佛這老頭兒忽然在面前點燃了三枚煙花一般。
在程子良一家人面前高傲冷漠的‘何叔’此刻卻恭恭敬敬站在他身前,低眉垂首,現出了一個仆人應有的模樣。
“道友光華内斂、返璞歸真,隻怕已是‘半步人仙’的修爲了罷?若是性喜遊戲人間,天下盡可去得,若是愛打不平,華夏有多少不平之怒?你我皆非凡人,做朋友比做敵人更好,道友又何必爲那孽子一家出頭?
老何,你說是吧?”
老人身不動頭不搖,一雙偶爾展現寒光的老眼還在眯着,一縷音波卻已從他唇吼間發出,竟是束音成線,到了許長生和何叔的耳鼓才猛然炸開。
何叔悶哼一聲,耳鼻中已微微滲出血來,卻不敢伸手去擦拭,顫聲道:“何進辦事不利,當受老主人懲罰!”
“好修爲,不愧是一隻藏頭縮尾的老怪物!”
許長生笑着受了這一擊,卻是渾然不覺:“做朋友?那要看你夠不夠資格。”
語聲初起時就如常人說話,離口後便忽然生變,原本肉眼難見的滾滾音浪甚至振動空氣,猶如滾滾奔雷!黑衣老人與何叔駭然見到許長生的‘這段話’硬生生從無形無質變爲了有形有體,恍然一座音波山嶽,狠狠向‘萬靈堂’壓來!
“咔嚓嚓......”
無數道月光竟爾被這座音波之山一吸而入,化成一座銀色山嶽,距離萬靈堂明明還有數百米遠,一陣洪沛剛烈的陽罡正氣和天地威壓便撲面而來。何叔慘叫一聲,臉上現出斑斓五色,有一張毛茸茸的蟲臉在印堂間一閃即逝,竟然‘噗通’一聲跪于地上,就如被五指山壓定的孫猴子。
三十六天罡神通之一,擔山趕嶽!許長生自從渡過二轉之劫,大真人之軀初定,逐漸體悟神通,這便是他體悟的第一個大神通。隻不過此時功力還淺,并不能催動真正的山嶽。
方才這一聲看似輕松,其實已經動用了周身四五成的法力,加上神通初悟,威力已經不下傳說中的人仙全力一擊了,又豈是區區一個程家奴仆可以抵擋的?
“人仙!”
黑衣老人雙目猛睜,再也無法安坐窗前,霍然起身,全身黑衣鼓起,面如贲血。一口咬破舌尖,噴出一道血箭,一化十、十化百、百化千、千化萬,在半空中化成一片滔滔血雲,映得天地皆赤,竟是要硬扛許長生這‘随口’一擊。
這程家老祖倒也不是白給,許長生一言所化的‘音波山嶽’竟然被血雲瞬間淹沒,一時不得寸進。
黑衣老人正欲露出微笑,忽見血雲中銀光閃動,瞬間爆炸開來,無數道強橫的音波如同道道利劍刺穿他心血所化的血雲,頓時悶哼一聲連連退出三步,胸膛急劇起伏,一張慘白的老臉忽然泛起陣陣紅潮,倒像個懷春思愛的二八少女了。
“老主人!”
何叔驚叫一聲,勉強撐起身子要來攙扶,卻被他一掌撥開:“不要碰老夫!人仙當面,豈是你這種存在可以插手的?還不滾!”
眼看半空音波漸漸消失,對面那人并沒有再次攻擊,黑衣老人微微松口氣,先喝退了何叔,然後整理衣冠、肅容走到窗前,舉手遙遙一恭:“程天龍三十年未出蝸居,想不到華夏竟出了位人仙真人,未能遠迎,還請真人見諒。”
許長生微微一笑:“好說好說,原來你叫程天龍?好名字啊,不過本真人看你行事不像一條龍,倒像是一隻蟲。我看你以後不要叫做程天龍了,改名叫程天蟲多好?”
“真人說笑了,名字是父母所起,怎能說改就改?”
程天龍面色一變,想到許長生方才的恐怖手段,還是硬生生咽下了這口氣。
“哦,是嗎,原來你眼中還有親情?程天龍,你枉爲家中長輩,卻對一個無辜的後輩女孩兒下那種毒手,這件事不知你準備如何解決呢?”
“真人是人仙之體,又怎會當真将凡俗中事放在心上?老朽明白了,除了圓圓這個不肖子孫外,程家盡有國色天香的人物,如果真人喜歡,老朽可随時奉上......”
“你倒是‘有心’,不過本真人脾氣古怪,卻偏偏愛與凡人結交,圓圓現在是我的好朋友,我就是要爲她撐腰,你又當如何?”
“呵呵,真人這是難爲老朽啊。真人固然是人仙修爲,卻畢竟是孤身一人,老朽雖不才,程家卻是數百年的基業,曆代先人雖去,卻也未必沒有留下種種手段以防外敵,真要拼命的話......嘿嘿.......”
“你嘿嘿什麽,便秘啊?”
“真人未免欺人太甚,需知老朽還未曾手段全出,并非是怕了閣下!”
許長生哈哈一笑:“正要你手段全出,正要打服了你。程老鬼,有什麽手段盡管用出來吧!”
“小輩,你這是找死!”
程天龍怒吼一聲,好端端的天門炸裂,從中飛出一道血光,分别投入到面前的三碗‘清水’中。
原本在碗口處升騰盤旋的銀色水霧立成血霧,似乎有物體蠕蠕而動,每團血霧中都孕育出來一個猙獰的蟲類頭像!
這些蟲類頭像并非是普通的蛇蠍蜈蚣,而是在不停的變幻中,蛇首、蠍身、蜈蚣尾......卻偏偏都生着一張人面,看那五官樣貌,隐隐正是程天龍這老家夥。
“呵呵,果然如此。張松溪真人在《諸方四夷正術大全》中曾言及:舉西南三地,有巫降、請祈、煉屍等法,處華夏之偏,四夷之正。
其中尤以蠱術爲最,又分天、地、人三等,人蠱者,豢蟲而鬥,取存者爲蠱,用以擊人,千裏可斬;地蠱者,直取靈物爲蠱,不豢鬥而主蠱有情,常以一生得一蠱,呼爲本命;天蠱者,以自身爲蠱,鬥百蟲,百蟲即我、我即百蟲,可稱萬靈!
呵呵,可惜啊,像你這種天蠱者,如果在西方世界當個英雄,那就是個老蜘蛛俠了,你卻偏偏不知自重,與虎謀皮,該打屁股!”
程天龍顯然是要拼命,許長生卻毫不在意,随口調笑評點,可惜他爲何不去做西方的蜘蛛俠、蟻人這種英雄。
程天龍也不應答,張口又是幾道血箭噴出,三團血霧仿佛烈火見油,蓬然而起,化成滔滔血海,緩緩向程子良的院落壓去。
不過也隻有程家人目睹異像,知道老太爺又在大顯神通了,若是站在程家外面看去,目光卻會被禁制所阻,隻會看到程家上方雲霧閉鎖,根本看不清其中狀況,倒是不會驚世駭俗,引得國家來人調查。
這片法力所化的血海明明離地高有百尺,可在血海下方卻會感受到龐大的壓力,程家院落中的花草樹木盡數折腰,就連程家子弟也感覺如同負上了一兩百斤的重物,想要活動一下都很困難。
全家上下隻有程家大少爺可以面不改色步出庭院,遠遠望着二弟程子良的院落上方血海厚如山嶽,目光微微閃動,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此時許長生所在的位置是壓力最大之處,就連用來支撐小樓的幾根棟梁都被壓得‘咔咔’作響,還是他稍稍放出法力抗衡,這座小樓才避免了倒塌的危險。舉目望去,隻見血海中有一物正在翻騰,正是一條似龍非龍、似蛟非蛟、似蛇又非蛇的怪物,昂着一個小山般的頭顱,額頂伸出幾十條藍汪汪的觸角,每一個觸角上都生了一張人面,隐隐是程天龍的樣貌。
這條不知爲何名的怪物身長足有半裏多,粗如水缸,周身覆蓋着臉盆大小的赤色鱗片,卻偏偏生了一條粗有十人合抱的蠍子尾,尾尖叢生着無數藍色倒刺,顯然是蘊有劇毒。
程天龍長嘯一聲飛出窗外,投向這怪物之中,兩者瞬間相合,這怪物便又漲大了兩倍,那觸角上的幾十張人面更爲清晰,每一個都是程天龍的樣子,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如大将軍橫眉立目、有的如純情少年般脈脈含情......幾十張人面宛然就是幾十種表情,看得人心生怪異,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那幾十張人面盯着許長生看了許久,忽然同時大笑,或陰沉、或霸烈、或清越、或銀蕩,刺人耳鼓、引人發狂:“嘻嘻、哈哈、呵呵、嗨嗨,區區人仙便了不起麽?程家‘萬靈蠱’出,除非你煉就地仙的冰肌玉骨,否則地仙之下,觸之便爲血泥!
小子,你可怕了麽?若肯跪在老祖面前連磕十八個響頭,老祖或可收此神通,饒你一命,否則可憐你一身修爲,頃刻間就要粉身碎骨啊!”
“是麽?”
許長生微微眯起雙眼看了這怪物一眼:“你這條怪蟲還真是刮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