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第一次出海再到北伐,至今死在他面前的人已經太多了。
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不是自己死,便是别人死,就看怎麽死。
老道長說到山裏出家能保他一命,楊叢義是相信的,隻要他徹底放棄手中的權力,趙昚不至于會殺他,大宋曆來沒有這樣的傳統,剛好他又不貪戀權力。
可若是讓他真的在山裏出家,一時之間還是很難接受的,因爲他不是真正的修道之人,不像他們一樣,可以在山裏待十幾年、幾十年、甚至是一輩子。
下山途中,楊叢義很快将老道長的話置之腦後,因爲對于權力和性命之間的關系,他早有覺悟,縱使老道長不說,在奪取燕京後,他也會放棄全部權力。
但在此之前,他還不能。
三天後,孟芸娘在顧清塵和丫鬟的陪同下去了一趟五龍觀,見到了老道長。
号脈診斷、銀針刺穴、運氣伐髓。
不消小半個時辰,便診治完畢。
臨走前,老道長還傳授了一套簡單的養身功法,并告訴孟芸娘、顧清塵二人,隻要時常練習,便能氣血通暢。
五月的一天早晨,孟芸娘忽感心慌意亂,惡心反胃,初時并未在意。
此後一連幾天都有這等症狀,她才驚覺可能是自己的身子有了變化。
但她沒有将此事告訴任何人,包括楊叢義和顧清塵,并悄悄讓丫鬟下山去城裏請最好的郎中。
後經重金請來的郎中診斷,孟芸娘确實已有一個多月的身孕。
直到此時,她才将好消息告訴楊叢義。
得知喜訊,楊叢義很快做出決定,下山回城!
他們捐建的宮觀還有半個月就能徹底完工,原本已經答應要出席完工慶典,因此不得不推辭。
好在張柳和他的師兄孫道長也都是通情達理的人,聽說此等喜事之後,便沒有再強求。
五月中旬,楊叢義一行離開居住了大半年的五龍峰。
帶着孕婦,路上走走停停,用了十多天時間才走出武當山,等來到縣城,已經是五月底。
由于孕期前幾個月,孕婦受不得颠簸,再加上孟芸娘最近脾氣也大有變化,爲避免麻煩,方便照顧,楊叢義與顧清塵商議之後,便在縣裏買了一個院子暫時住了下來,并找了七八個下人,照顧她們的生活。
半個月後,一行身份特殊的人進入武當縣,徑直來到楊叢義的院門前。
來人是皇後身邊的一名内侍,帶着不少珍貴的養身補品,一同前來的還有一名太醫院禦醫。
聽他們表明來意,楊叢義沒有表現出任何意外,更沒有拒絕,當即向北方遙拜緻謝。
離開汴京時,趙昚派一隊皇宮宿衛禁軍護送,楊叢義便知道是什麽意思,他的一切行動都是光明磊落的,沒有什麽見不得人,所以不管宿衛軍是三日一報,還是一日一報,他都不用有絲毫擔心。
就連花費巨款捐建五龍觀宮觀,楊叢義也不想隐瞞,雖然這筆花銷遠遠超過他這幾年的實得俸祿,他也并不太在意皇帝的想法和别人的彈劾。
要說一個像他這樣地位的高官,拿不出十萬貫錢來,誰都不會相信。
因爲誰都知道,官做到一定位置,官位本身的俸祿在官員所得中微不足道。比如一個官員一年俸祿五萬貫,那他整年所得超過二十萬、三十萬、五十萬、甚至是百萬貫都不足爲奇。
所以區區十萬貫,縱使遠超俸祿所得,也根本入不了汴京朝官的眼。
當然,言官們還是可以拿這個問題來做些文章的。
去年不就有人彈劾楊府鋪張浪費,但汴京城裏的那些高官,又有幾個比楊府更收斂?
據楊叢義所知,有些高官府邸裏光購買的丫鬟丫頭就幾十上百個,更不用說娶了一個又一個小妾,那麽多人要吃飯要住所,每日花銷何止楊府百倍?
但這些問題,他沒法跟窮得叮當響的趙昚說,因爲說了也隻是徒增煩惱而已,他解決不了,趙昚也解決不了,否則甚至還有可能造成汴京朝廷再次分裂。
要奪回燕京,沒有一個相對穩定的朝廷,沒有文官支持,是絕對不可能的,楊叢義要妥協,趙昚是皇帝,更要妥協。
所以,在均州普通百姓看來大手筆捐建宮觀的楊叢義,在汴京官員和皇帝看來,根本算不了什麽事,因爲十萬貫錢對他們來說真的不多。
心底無愧,楊叢義心安理得的收下了皇後送來的補品,也接受了皇帝派來的禦醫。
皇帝爲什麽如此關心一個辭官在野的人,又是送珍貴補品,又是送人,均州地方官員可能不懂,但汴京朝堂裏那些善于察言觀色的老油子卻是一看便知。
他們知道,楊叢義該回汴京了。
于是很快,一封封彈劾簽書樞密院事兼參知政事周振擅自挑起宋金兩國争端、制造邊關危機、企圖毀壞兩國友好盟約的奏疏呈上了趙昚的禦案。
七月二十四日,皇帝下诏将周振革職。
八月初八,皇帝下诏讓楊叢義官複樞密院副使之職,即刻回汴京赴任。
等诏書傳到均州武當縣已經是八月十二,中秋将至。
一家人還帶着懷有身孕四個月的孕婦,不可能說走就走,也不可能在路上過節,更不可能楊叢義一人先走。
八月二十日,處理完雜事,準備妥當之後,楊叢義一行這才啓程北返。
因爲有孕婦随行,這一路走走停停,一直到十一月中旬,方才返回汴京。
回到汴京休息三天,楊叢義這才去樞密院了解了一些北方詳情。
一年時間,北方形勢已然大變。
去年九月,大宋軍隊在周振力主之下,突然從濟南府、益都府陸、海兩路同時發兵,一路直逼河間府,一路直撲平州、來州。
真定府不明所以,恐宋軍與完顔雍合謀圍攻河間府、真定府,分兵兩地難以防守,便主動放棄河間府,将幾乎全部兵力收縮至真定府附近。
如此,從濟南府北上的大宋軍隊兵不血刃便取了河間府。
與此同時,海路也頗爲順利。
他們突然出現在平州與來州之間,駐守兩地的金軍一邊以爲是宋軍已經從燕京方向殺來,一邊以爲是宋軍從遼陽府殺來,匆忙之間都以爲此地不可守,一路西逃燕京,一路東逃錦州。
由海路北上的宋軍也幾乎是毫不費力便取了平州、來州兩地,将燕京與遼陽府之間的便捷通道切斷。
若取得了這些戰果見好便收,那麽顯然大宋就賺了。
然而,貪心不是人人都能遏制住的。
奪取河間府的宋軍貪圖滔天軍功,妄圖一舉奪取燕京,貿然北上。
于十月攻至燕京外圍固安,駐守燕京的東金軍派出騎兵襲擾,遲滞大宋軍隊前行,而後兩軍便在此地展開了數次小規模激戰,各有勝負。
時間一拖便到了十一月。
幾乎在同一時間,奪取平州、來州的宋軍也不甘寂寞,再次分兵,一路向西進攻,一路向東進攻,企圖擴大戰果。
但東面的錦州城得到示警,守軍翻倍,分兵之後的宋軍,短時間内難以攻克。
而西面無大城,若要取得更大戰果就隻能去攻燕京外圍州縣,但燕京在那些地方多有駐軍,得知宋軍進犯的消息,早已封閉城門,從海路北上的宋軍兵力有限,一時之間也難以攻城。
于是平州、來州宋軍與金軍僵持不下,無法取得更大戰果。
就在宋軍同時向西金、東金開戰大半個月後,身在大同府的完顔亮沒有派兵支援真定府,反而趁完顔雍的軍隊被牽制在燕京、錦州一帶,迅速發兵東進,一舉奪取北京臨潢府和中京大定府,兵峰直指錦州,威脅遼陽府。
一旦錦州丢失,被宋軍和完顔亮包圍的燕京地區也絕對守不住。
完顔雍身處危局之中,不得不調集大軍支援錦州,同時命燕京留守放棄外圍州縣,收縮軍隊,堅守燕京城!
進入十一月,宋軍終于抵達燕京城下,但望着高城厚牆,無計可施,隻能去收複周邊無人駐守的州縣。
而在錦州方向,宋軍、西金軍、東金軍誰也不敢輕動,宋軍怕西金軍隊占便宜,西金軍隊擔心宋軍占便宜,誰也不想率先向東金軍隊發起攻擊,宋軍、西金軍隊不攻擊,東金軍也不出城主動進攻,于是三軍便在錦州僵持了起來。
不久,十一下旬一場大雪,将僵局打破。
由海路北上的宋軍先前攜帶的糧草将要耗完,北風強勁也無法從南邊補充,面對困局,拿不下錦州便隻能退走,但就這麽退走,誰都不甘心,于是便率先發動進攻。
結果就跟他們自己預料的一樣,西金軍隊并沒有馬上跟進,合力攻城,而是眼睜睜看着他們攻城失敗退走。
當然,看熱鬧想占便宜的西金軍也沒占到便宜,在獨攻錦州損兵折将後,也退回到大定府。
從錦州城下退回的宋軍抵不住北方的嚴寒,再加上糧草将盡,又得不到補給,西金、東金軍隊又對平州、來州虎視眈眈,這兩個地方都無法駐守,無奈之下隻能趁船南歸益都府。
而燕京城外的宋軍就沒有這麽好的運氣了,一場大雪,補給中斷,将士又不耐嚴寒,隻能徒步南撤到河間府,一路上凍死凍傷成百上千,遠超刀兵傷亡之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