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後不久,趕至鹿邑城東。
可惜他們晚來一步,城内火光四起,鹿邑城破。
辛棄疾派人入城,偵知金人尚在城中之後,當即下令全軍在夜色掩護下,從早已被毀掉的東西兩門悄悄入城。
城内金軍長途奔襲兩三百裏,兵力薄弱的鹿邑是他們攻擊的第一個目标,也是他們提前選好的消息之所,因爲此地距離亳州城不遠,但也絕對不算近,騎兵一個時辰能趕過去,但步兵三個時辰都不一定能來支援,更不用說在冰天雪地裏行軍。
順利攻破鹿邑的金軍,準備在城裏好好休息一晚,等恢複了精力體力,再辦真正的大事。
然而,事情并不如他們想象的那般順利,他們剛剛破城,熱飯都沒來得及吃上,便聽聞城東傳來喊殺之聲。
亳州軍乘夜入城了。
一場混戰随即在昏暗搖曳的火光中拉開序幕。
辛棄疾跨馬揮刀,仿佛回到了兩年多前的山東義軍之中。
那時候幾乎每隔幾天都要跟金人作戰,雖然時時面臨生死,但卻是他感覺最快樂的時光,因爲他們抗擊的金人!
可惜後來出現變故,義軍解散,他南渡來大宋,從此再也沒能拿起他的劍,拿起他的刀,朝廷賞給他的官職全部都跟帶兵打仗無關,而他心心念念就隻有打仗而已。
這次金人襲擊鹿邑、亳州,正是天賜良機,是他一展所望的機會,他怎麽會錯過?
守亳州,有章統制和那些本地官吏在就夠了,何況城裏還有那麽多百姓,那麽多糧草軍械,以及堅固的高城。
所以他将所有亳州軍全部帶了出來,他要在城外阻擊敵軍,亳州已經回到宋人手中,不再是金人可以肆虐的地方,敢來侵犯,便要讓他們吃些苦頭。
一萬宋軍對五千金軍,不是一萬義軍對五千金軍,義軍跟宋軍不論從裝備還是軍事訓練,都沒有可比性,所以辛棄疾才敢帶着剛剛組建沒幾天的亳州軍,趁夜殺進金人藏身的鹿邑城。
昏暗火光照耀下的街道,短兵相接的混戰之中,辛棄疾胯下的戰馬已經難以轉身,他隻能一往無前的沖鋒,所到之處,手起刀落,左一刀右一刀,沖過來的數個敵兵倒于血泊之中。
他的英勇引起了金兵的注意,頓時便有數個金兵圍了上來,奔跑中的戰馬已經無法止步,而他也無所畏懼,因爲隻有敵人才能激起他内心深處無窮的鬥志。
随着近萬亳州軍從東西兩門湧入城内,一場更爲激烈的巷戰在小小的鹿邑城内上演。
這群從北邊潰逃回來的宋兵,一旦正面面對不能沖鋒的金人騎兵,他們的膽氣與熱血一同上湧,步戰巷戰是他們的強項,面對金兵,毫無畏懼。
這是一場有進無退的死戰,對由潰兵組建的亳州軍是這樣,對前來偷襲的金軍輕騎兵也是這樣,亳州軍要的是找回他們丢掉的尊嚴,金軍要的是奪取扭轉整個戰局的一個支點。
雙方尚未接觸之前,都沒想過要把這個小小的鹿邑變成一個修羅場,而當兩軍在城内相遇,便注定是一場不死不休的戰鬥,沒有妥協,沒有投降,哪一方死絕,戰鬥方能結束。
兩個時辰之後,城内隻剩下零星的戰鬥。
三個時辰之後,城内已無刀兵之聲,戰鬥徹底結束。
“有多少敵人逃脫?”辛棄疾渾身浴血,寒夜中,身上的血已經快要結冰。
“大約三五百人。”一統領回道。
“清掃戰場,查清楚,到底是三百人還是五百人,如果放任他們在亳州流竄,百姓過不好年。”辛棄疾些微有些不滿。
城内兩門,已經全部守住,金人還明顯處于弱勢,如何就讓他們逃了三五百人?
“是,大人。末将已經讓兄弟們抓緊清掃戰場,天太黑,還要一段時間。”那統領回複。
“逃跑的敵軍,我要知道他們的去向。誰能出城追擊?”三五百敵軍流竄,辛棄疾很不放心,不将境内敵軍全部剿滅,他坐着都不能安身。
衆統領相顧,誰也不敢去接這個燙手的山芋。
小股敵軍趁夜逃跑,慌不擇路,誰知道他們會跑去哪裏,一旦去追擊,追上了免不了一場惡戰,追不到,白受幾天苦不說,說不定還得受罰。
辛棄疾見衆将不答,随即道:“誰能剿滅逃跑的那支敵軍,或是将他們趕出大宋境内,授統制之職!”
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統制之職的誘惑實在是太大了,統制便意味着自己能獨領一軍,戰時有了獨立的作戰指揮權力,這對打勝仗有多麽重要,在場之人,無人不知。
能打勝仗,才能有更多的戰功,有了足夠多的戰功,才有可能更進一步,光宗耀祖。
六人争搶,都想得到追擊敵軍的機會。
但機會隻有一個,不是誰想去就能去的。
追擊敵軍,一是要勇敢,二是要善于觀察心細,三是要能動腦筋。
兩刻鍾之後,辛棄疾親自确定了追擊敵軍的人選,并立下軍令狀,若不能完成任務,以鹿邑之戰的功勞相抵。
那統領當即立下軍令狀,帶領屬于他的三營将士連夜追出鹿邑縣城。
鹿邑城内戰場清掃,一個多時辰之後,也就是在天亮後,終于結束。
此戰共斬殺敵軍四千六百三十七人,繳獲戰馬三千八百六十餘匹,宋軍傷亡兩千三百五十七人。
這一戰,戰果豐碩,但亳州軍傷亡也十分慘重,兩千多人的傷亡,足以傷筋骨。
确認周邊百裏之内,沒有其他大隊金兵來襲之後,留下一支軍隊接管鹿邑,休整城池,其他人則在清掃掩埋完屍體後,在城内待命三天,等待去追擊逃跑的那支小股金軍的消息。
若有确切消息,他們将領兵支援追擊,若無消息,他們将很快返回亳州城。
兩天後,消息傳來,那支逃跑的金軍慌不擇路,迷失方向,在洗劫了數個村莊搶奪糧食後,一直逃到了鄲城附近,最終在鄲城西北方向被奉命追擊的亳州軍追上,雙方展開一戰激戰,殺死敵軍二百五十多人,其餘敵軍再次逃脫。
追擊的亳州軍在鄲城補充口糧後,繼續追擊敵軍。
得知這個消息,辛棄疾方才放下心中憂慮,隻要亳州軍能跟上對方的腳步,死死的咬住他們,總有一天能将他們徹底消滅幹淨。
第二天,亳州軍回到亳州城。
辛棄疾受到城中官員和百姓的熱烈歡迎,因爲他的名聲在幾天前已在亳州城内傳開,有這樣一個能文能武的父母官坐鎮亳州城,絕對是亳州百姓之幸。
百姓們無不認爲,隻要新任知州大人身在亳州,不論前方戰事如何,亳州定能無虞。
面對一衆官員和百姓士紳的贊譽,取得勝利的辛棄疾本人更是歡欣鼓舞,信心大增,一時之間熱血沸騰,暗暗發誓,此生無論如何,絕不做一個寂寂無名的書生!要做就做頂天立地的英雄!
五日之後,奉命追擊逃跑的小股敵軍的亳州軍帶着敵軍主将頭顱,回到亳州複命:金軍在淮陽附近被全部殲滅,共四百七十餘人,無一逃脫!
得此消息,辛棄疾終于徹底放下心來,當即飛馬向臨安報功。
鹿邑之戰以後,辛棄疾在亳州城裏處理政務的時間越來越少了,除了籌集糧草,他把大量時間和精力花在訓練亳州軍上,他的将軍夢,英雄夢已經在心裏升起,根本束縛不住,他想帶兵上北伐前線,與敵軍正面厮殺,而不是躲在亳州城,做一個不能拿刀的督糧使。
他要去前線,他想去前線,可亳州遲遲不見有官員來接任知州之職,更沒人來接任督糧使之職,無人接任,他根本不可能離開。
于是從隆興二年開始,辛棄疾便開始了他的上書之路,向張浚上書,向李顯忠上書,向吳拱上書,向楊叢義上書,同時也向臨安朝廷上書,上書樞密院,上書皇帝,論兵事武備,論恢複中原、北伐大計,論金國、大宋軍力和國力強弱,論宋金交戰時機,論金國各地鎮壓不絕的義軍,更論金國北方草原心懷異心的各部。
但整整五年過去,辛棄疾從鹿邑之戰之後,再也沒有得到一個領兵出戰的機會,可他的官職卻一直在升,從亳州督糧使升任颍州知州,一年多後又調任撫州知州,随後便在江西打轉,甚至都沒能到過長江以北。
他的滿腔熱血和鬥志一點點在處理不完的公文中消磨,漸漸變得如同一口古井,隻有偶爾聽到北方傳來的北伐消息,他才會在夜深人靜時,取出早已蒙塵的寶劍,一遍又一遍的擦拭。
重上戰場,再去北方的機會,會來嗎?
辛棄疾不知道,但隻要北方還有消息,他就願意等。
他相信,總會有一天,他會重新跨上戰馬,縱情與敵軍厮殺,恢複真定,恢複河間,恢複雲中,恢複燕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