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已近,北伐無果的消息并沒有在臨安城内普通百姓間引發多少讨論,但在朝堂上卻起了激烈的争論。
北伐久久無功,主和派馬上找到了借口,立即上書,提議見好就收,應與金國議和,能維護既得成果更好,如果不能,可以把興仁府、徐州、濟州、歸德府還給金國,以此換取兩國和平。
主和派依據有二,一是金國内部雖然有叛亂,但都是小疾,很快就會被平定,一旦金軍重新調回南方,報複大宋,恐怕不但宿州、亳州不保,恐怕想将兩國邊界繼續維持在淮河都不可能,到時候金軍飲馬長江,大宋危矣!
其二,便是天下百姓并無北伐中原之意,此等大事要消耗軍力、人力、物力不計其數,想當初大宋爲收複燕雲十六州,前後經略百年,尚不能成功,如今若無百姓支持,僅憑朝臣一時意氣,匆忙北伐,更不可能成功!
不但如此,主和派還威脅主戰派和皇帝,若不馬上停止北伐,推行輕稅薄賦的國策,恢複江淮農業生産,甚至有可能将大宋重新推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可近兩年是主戰派掌握朝堂話語權,皇帝趙昚一心想要盡快成大事,建功業,搏名聲,加上他原本就跟對主和派不對付,此時北伐軍節節勝利,兵鋒直指汴京,哪裏會将主和派的話放在眼裏。
對趙昚而言,此時能讓他聽進去的話,除了主戰派朝臣說的,就剩太上皇趙構了。
但此時的趙構眼見北伐形勢良好,也不願多言,畢竟趙昚這個皇帝是他親自培養,并挑選出來的,該有的聲望就得給他,更何況他還是個表裏如一的大孝子,所以趙構也不會拆台,讓朝廷退兵。
趙昚此時不聽主和派意見,但卻不能不聽主戰派意見,然而主戰派意見并不統一。
半年前,随着楊叢義忽然兵進興仁府,改變北伐局勢,主戰派中的激進派和保守派暫時擱置争議,全力支持北伐。
可在進入十月之後,北伐軍再無任何戰果,消耗糧草無數、辎重無數,卻吃了兩場敗仗,損兵近四萬人。
九月底時,歸德府張浚手中有兵力近十二萬人,幾乎将江淮地區的絕大部分兵力調集一空,兵強馬壯,卻沒有取得更多更大的戰果,反而損兵好幾萬人。
于是朝中激進派和保守派再起争執。
保守派主張固守興仁府、歸德府、許州、濟州,三五年後,等将這些土地、城池和百姓徹底收複,民心穩定,生産恢複,再集中兵力,一舉收複汴京、洛陽,甚至可以趁勝渡過黃河,收複北方更多土地。
而激進派則主張趁金國内亂未平,一舉奪回北方舊地,若等金國平息内亂,金人調集大軍南下,大宋将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北伐良機,如果不能抓住個機會,恢複中原,必會被唾罵千秋萬世!
相反,若是北伐功成,定能再入史冊,流傳千古,永遠被後人銘記!
趙昚登基不久,又力圖革新,需要北伐來凝聚臣民之心,史浩和楊存中等保守派主張的籌備三五年,再行北伐事,趙昚并不認同。
陳康伯等力主一兩年内,一舉收複中原,正合趙昚心意。
于是,在張浚北伐不利,損兵折将,面臨主和派彈劾之時,趙昚明裏暗裏還是大力支持張浚,想要保住他北伐統帥的地位,因爲放眼整個大宋江淮地區,有資曆有能力聚兵十幾萬,統兵北伐的将帥,除了張浚,已無其他人。
西北的吳璘雖然也是與嶽飛、韓世忠、張浚同期将帥,但他也年邁,況且他要在西北川陝地區抵禦西夏國和金人,根本不可能調他來江淮地區。
整個大宋唯二的老資曆将帥,目前能在江淮主持北伐之事的,便隻有張浚一人。
若他不在軍中,剩下的李顯忠、成闵、吳拱等人,誰能擔當北伐統帥?誰能服他們統轄?
吳拱早年一直在川陝,跟随他叔叔吳璘作戰,雖然戰功無數,但調住襄陽沒多少年頭,他與江淮地區的軍将并無接觸,也沒在江淮地區與金人打過仗,目前來說,并不具備全權主持協調北伐之事資曆和能力。
而成闵一直統帥步軍司,久居臨安,資曆雖有,但不近邊事,最近兩年雖在鄂州、信陽等地與金軍交戰,但戰果平平,終歸是能力有限,以他統帥北伐大軍,不說其他人,吳拱、李顯忠就會不服,難免會重蹈“任城之潰”的覆轍。
再說李顯忠,他雖然在與金人作戰中戰功赫赫,軍中名聲和資曆都有,領兵打仗也勇猛,但他缺乏協調各軍的能力,有與邵宏淵不和,導緻的“任城之潰”在前,朝廷也不敢把北伐大事,全權交付在他手中。
最好還有一個軍中新秀,奇兵獨取興仁府,領兵屢立功勳的楊叢義,他領兵打仗的戰功實在耀眼,所以才能入眼,但他在軍中的資曆實在是太淺,雖是武學出身,可在金人南侵之前,他一直在主持遠洋回易,幾乎沒有從軍經曆,領兵打仗的經曆更少,甚至在此之前從未與金人交過手。北伐軍中,任何一個主将在軍中的資曆都遠超于楊叢義,就算不談資曆,單說領兵能力,他也隻是統禦四五萬人而已,統兵時間還不足兩年,北伐重任誰敢交在他手中?
江淮之地,除了他們四人,根本挑不出有可能接替張浚統帥北伐大軍,主持北伐大局的人。
所以,不論張浚現在有沒有功果,他在北大宋伐大事中的位置都無人可以取代!
主和派知道這一點,爲了阻止北伐,奪回他們把持朝堂近二十年的權力,便瘋狂彈劾張浚,企圖将他從北伐統帥的位置上拉下來,在他們看來,甚至是主戰派和皇帝看來,隻要張浚離開北伐大軍,北伐之事必定不能成。
主戰派内的激進派和保守派在維護張浚這一點上,立場一緻,要從江淮地區北伐,沒有張浚,基本不可能成事,他就是大宋軍中唯一一面還能豎起來的旗幟,他一旦倒下,北伐大軍必定士氣全無,誰也不可能收拾北伐殘局,楊存中不行,趙密更不行。
主和派接連不斷的彈劾,被主戰派朝臣頂住,趙昚也就無需親自下場,正面跟主和派糾纏。
所以久無戰果,甚至損兵折将的張浚,并沒有被朝廷責罰,連一句問責的話都沒有,隻是詢問邊事,詢問何時能奪回汴京城。
除此之外,一批批糧草、軍資,從江南運過江北,而後征調大批民夫再往淮河運去,運至盱眙、宿州,直上歸德府。
趙昚和朝廷對張浚的支持,幾乎沒有猶豫,當然北伐之事,也全都壓在他一人身上,這是何等壓力,張浚也心知肚明。
前次從徐州北伐失利,楊叢義異軍北上興仁府,扭轉敗局,這件功勳在朝廷看來,有張浚一份,不論他有沒有參與指揮,北伐軍獲得的戰功,都跟張浚有關系,所以他才能很快從盱眙趕到歸德府,繼續主持北伐,所統帥的兵力甚至更勝從前。
但張浚也知道,一旦北伐徹底失敗,他不光要名譽掃地,大宋軍中也不可能再呆下去,更不可能返回朝堂,大宋朝野都不會有他的安身之地。
明知可能有這種結局,張浚還是沒有退縮之意,畢竟他也知道,除了他,如今的大宋已經無人能統帥幾十萬大軍,行北伐之事,不論是出于私心還是公心,既然被朝廷冷落二十年後重新啓用,他就要實現他的價值,做成他想做成的事。
在張浚看來,與其默默無聞,老死鄉間,倒不如轟轟烈烈的來一場,北伐成功,青史留名,縱使不成,他搭上的也不過是殘軀老命,沒有半點可惜。
就因爲有此信念,當張浚聽聞成闵兵敗通許,損兵三萬有餘,茫茫大雪中,他也沒有離開歸德府,南歸臨安請罪的打算。
張浚已經打定主意,不論北伐之戰打成什麽樣,隻要朝廷不下令讓他交接兵權離開淮北,他絕對不會主動請辭,誓要堅持到最後一刻,或是北伐勝利。
風雪一起,年前已經無法再組織進攻,加之成闵部新敗,士氣衰落,留在杞縣與金軍近距離對峙,并不安全。
張浚原本有意将成闵部調回睢縣,或是直接調回歸德府休整,等軍隊士氣恢複,再行北伐之事。
不過由于成闵連續幾次在率軍撤退之時被金軍追擊,損兵折将,接到張浚的命令之後,他并沒有撤軍回睢縣,而是給張浚送去一封書信。
信中說,大軍新敗,士氣低沉,一旦撤軍,稍有不慎,将士恐有潰逃之慮,不如繼續駐守大營,靜待士氣恢複。
張浚也怕将士潰逃,緻北伐失敗,便準了成闵所請。
如此以來,就苦了歸德府的百姓,寒風呼嘯、茫茫大雪中,他們還得給駐守前線的軍隊運送糧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