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馬上靜下心來,此流言全無依據,隻憑殿前司官員事發之時剛好出現在南劍州,便如此編造流言謠言,實在有些喪心病狂。
心念急轉之後,楊叢義回道:“下官出身微寒,紹興十六年在安慶軍協助官府破獲逃獄大案,先後深入深山五月有餘,追回逃犯近四十人,被安慶知軍陳大人舉薦入武學,自當年九月至紹興十七年臘月,下官一直在武學求學,所有時間都在讀書,很少外出。
十七年臘月内侍省黃大人忽然找到下官,許下官以官職,要下官協助他督造遠洋回易,幾天之後下官就離開武學,以督造副使的身份開始督造回易,由于黃大人要求船隊當年便要出海,下官先火速趕去泉州造船廠下了建造海船的訂單,二月返回臨安,提出組建新軍護衛回易船隊,朝廷應允組建宣威軍後,下官邀約了三個落榜的太學生去淮西招募新兵,從三月招募到四月,而後又帶着近千新兵從淮西一路趕到明州昌國縣駐地,開始協助訓練新軍,那時已經是六月。
後因正月訂造的海船數量太少,再次到泉州追加訂單,泉州建造不及,下官便去了廣州造船,總之紹興十八年,下官一直在來回奔波,全在路上,幾乎很少在一地停留超過一個月。臘月回易船隊出海,下官以回易參軍身份随行,兼宣威軍監軍,再戰船上護衛回易船隊,此後一年半時間都在海外,不是在軍營便是戰船上。
去年七月随船隊回大宋之後,在臨安被監視居住一月有餘,而後正式任命下官爲宣威軍參軍,即刻就去昌國宣威軍營地赴任了,結果半個月後,接到朝廷調令,要宣威軍整體調防廣南欽州,下官随宣威軍乘船南下,在欽州見過知州大人以後,随即調防距離欽州城百裏之外的安遠縣,在廣南的幾個月參與了抗擊李越的戰鬥,一直到今年三月下旬才奉命随宣威軍返回明州,四月初又接到調令,要下官四月中旬到殿前司赴任,來殿前司半個月便再次離開臨安去浙西、福建核查功勳,才剛剛返回臨安。”
他花了不少時間,将自己的主要經曆講完,面前兩個上級也沒有打斷。
見他們什麽話也不說,楊叢義又道:“下官說這麽多,别無他意,隻是想讓都指揮使大人知道,下官出身微寒,沒那資曆,也沒那機會投靠朝中重臣。除了出海回易期間曾經護衛回易正使、左司郎中戴大人出使李越,下官并不認識在朝的其他高官,也沒有機會認識。下官從入武學開始,從來都是武人,也隻想在戰場上建功立業,憑借手中刀槍建立功名!搏取富貴!望大人明鑒!”
等他進一步解釋之後,兩位上司還是不語。
楊叢義不知他們是怎麽想的,但他自己問心無愧,若這一番剖解,他們還是有所懷疑,他也無能爲力了,畢竟他一個芝麻綠豆大的官,怎麽跟殿前司都指揮使叫闆,怎麽改變他的想法?隻能他說什麽就是什麽了,連說理的機會都不會有。
但現在,都指揮使給了他申辯的機會,那就說明他有機會說理。
“楊叢義,你剛才說神騎軍做藥材生意三年,而那死去的主謀便是負責藥材生意之人,在南劍州被打劫的也多是藥商是嗎?”楊存中忽然十分意外的問出這句話來,對楊叢義方才那番話似乎并未在意。
“正是。”楊叢義微微一愣,随即答道。
“骁騎軍給你五萬兩銀鈔,你有沒有問過他們哪裏來的這麽多錢?”楊存中再問。
似乎他的思維還停留在許久之前,這讓楊叢義十分意外,不知都指揮使大人問這些跟流言有什麽關系,但還是立即回道:“下官問過,骁騎軍統制說他們每年會派船出一趟海,做一次海上貿易,由于他們是禁軍,身份特殊,市舶司也不會管他們,貿易利潤較爲豐厚。”
楊存中接着又問:“在你看來處州龍騎軍、南劍州神騎軍和泉州骁騎軍,他們的戰力如何?”
楊叢義想了想回道:“有多少戰力,下官不清楚,但從軍中士兵多寡和來曆來看,戰鬥實力堪憂,恐無一戰之力。”
“何以見得?”楊存中似乎将方才他所說的流言全部忘記。
楊叢義道:“下官親自在校場點名驗看過的各指揮人數不足一半,而那些人中真正在饷錢發放名冊上的不足百人,營中其他人不過是用來充數打雜的流民和災民,除人數不足外,日常操練也幾乎廢弛,走過場的居多。這等軍隊,别說打仗,就是去抓捕強盜土匪怕也不行。”
“所言屬實?”
“千真萬确!”
楊存中微微點頭,而後道:“好了,沒你的事了,下去吧。”
楊叢義不知何意,難道叫他來就爲這點事?流言的問題還沒爲他澄清,就讓他這麽離開?
可都指揮使大人已經發話,他還能如何。
“是,多謝大人!”
楊叢義擡手行禮,而後朝後退了幾步,這才轉身快步離去。
出了官衙,心下才猛然一輕,大口呼氣,定了定心神。
殿前司都指揮使位高權重,一言可定人生死,暫時躲過一劫,楊叢義如何能不高興!
可接下來會怎麽樣,他就難以預知了,雖然問心無愧,可在各方權勢傾軋面前,他渺小的像一隻螞蟻。
既然無力掙紮,就順其自然,聽天由命吧!
楊叢義出了殿前司都指揮使司衙門,獨自一人迅速返回署衙。
他知道,不管是什麽結果,張大人都回來會告訴他的。
就在他離開之後,楊存中忽道:“張兵案,你覺得這個楊叢義所言是真是假?”
張大人稍稍猶豫了一下,回道:“他沒有必要說假話。”
“此子要多多留意,不是大忠之人,便是大奸之徒。”楊存中眼角微縮。
他之所以懷疑,便是因爲楊叢義表現的過于坦誠,他經曆的一切,看過的,聽過的,在他面前沒有絲毫保留,全盤托出,要麽他真的坦坦蕩蕩,要麽他心機深沉,已經做了準備,不怕任何人查。
若是大忠之人,一切好說,倘若不是,自然就該驅逐出殿前司,或是盡早除掉。
“是,下官明白!”張大人擡手應是。
“回去吧,三天之内帶着将校挑選章程來。”楊存中說完此話,便低頭翻看面前的文冊。
“是,下官告辭。”
張大人起身行禮後,趕緊離開,不願再有半刻停留。
跟高官顯貴在一起,真的讓他很難受。
在張大人離開之後,楊存中随即叫來校尉,吩咐道:“去查查兵案秘書楊叢義的底細,三天之内我要知道他的所有消息。”
那校尉應了一聲,迅速退出,馬上帶人直朝殿前司兵案衙門而去。
臨安官場四散的流言,讓楊存中心中不安,自從十年前宋金和議開始,武官武将在大宋的地位一貶再貶,特别是在當年一批名将元帥陸續交出兵權,從軍中隐退之後,武人的地位一天不如一天,地位大幅降低,軍心離散。
原本駐守在淮河、長江一線,能征慣戰的幾十萬屯駐大軍,這幾年軍備松懈,一年難有幾次操練教閱,從上到下全在混吃等死,在朝中已無半點勢力,歸殿前司統帥的禁軍也是一樣,除了拱衛臨安的幾支禁軍,其餘的禁軍比眼下的屯駐大軍還要不如。
即便武人的地位已經不堪到如此地步,可朝中那些咬唇鼓舌的文官集團還是不肯罷休,一心想把所有武人全部踩在腳下,讓他們永無出頭之日,這讓如今唯一一個站在朝堂中間的武人楊存中如何不惱火?
十年之前,大宋朝堂随風雨飄搖,可武将輩出,現今卻人才凋零,老将寥落,鹹安郡王垂垂老矣,清河郡王張俊不問世事,少保吳璘久在西北邊關,遠離朝堂,滿朝文官施加給武人的壓力,全都讓恭國公殿前司都指揮使楊存中一人扛。
那幫賣弄唇舌的文人不過是想借南劍州之事給天下禁軍、屯駐軍一個警告,警告他們老老實實的不要妄動,更不要有小心思,最主要的是不要跟地方官府搶吃的,那是所有文人的禁脔,粗鄙的武人沒資格觸碰,連看一眼都不行。
楊存中身在朝中十幾年,早已将這一切看得清楚,韓世忠受不了滿朝文官的排擠離開臨安,張俊也受不住挖苦辭官還鄉,而他楊存中不行。
祖父楊宗闵、父親楊震皆在與金軍作戰中戰死,爲朝廷抛了頭顱,灑了熱血,他作爲後世子孫、将門之後,怎能輕易離開,撒手不管,若是這樣,如何對得起戰死的祖父和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