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天空上幾朵白雲遊蕩。
蓮花寺裏陣陣晨鍾敲醒了這一天的開端。
以往的晨課都是由大師兄觀雲代無岸大師主持,而今天,無岸大師清早梳洗完畢後,便早早等在了琉璃塔大殿中。
香氣缭繞,大殿前後滿是清音梵唱。
無岸大師閉目坐在佛像下的蒲團上,手中輕撚着那串佛珠。
洛北還不曾見到大師如此鄭重的樣子。
弟子們都緩緩來到大殿前,小心翼翼的坐在大師前面的一應蒲團上,屏住呼吸,生怕吵了正在閉目養神的大師。
“觀雲,你看看大家是不是都到了?”
坐在大師身旁的觀雲數了數在場的所有僧人,雙手合十,答道:“師父,除了小師弟,其餘都到了!”
無岸大師睜開眼睛,如看親人般看過每一張臉,然後說道:“罷了,殺生……就随他去吧……”
說完,大師整了整僧衣,這是他少有的穿着鄭重的時候,那身紅底鑲着金絲邊的袈裟已經許久未曾上身。
“今日爲師不打算給大家講習佛經注典,而是想将你們講一個故事……”
弟子們鄭重的坐在他的對面,目不轉睛的看着蒼老而親切的師父,不約而同的陷入了沉默。
“你們都知道爲師十二歲方才出家爲僧,卻沒有人知道在十二歲之前爲師做過什麽,又有怎麽樣的經曆,爲何突然出家當了和尚?”
“那時爲師尚是一纨绔少年,後來家父爲官不暢,屢遭貶谪,終于郁郁而終,而後家道中落,分崩離析,又做了三年的乞丐,每日路邊乞讨,面對諸多面孔,可謂嘗盡人性百态……”
大家都隻知道師父十二歲出家,但無岸大師從未說起過他十二歲之前的事,更沒有人問過,他們也曾好奇,可每到論起此事,大師總是笑而不答。
“那是最艱難的一個冬天,街上的風很冷,沒有吃的,我獨自躲在路邊,瑟瑟發抖,等待着生命中某個時刻的降臨,誰知道這時候,偏生行來一個老婦人,手中拿着兩個生硬的饅頭,她見我可憐,便伸出顫抖的手遞給我一個……”
說到這裏,無岸大師雙手緊扣在一起,神情悲憫,仿佛回憶起往事。
在場最小的老十七聽到此處,見師父忽然停了下來,便開口問道:“師父,那你把那個饅頭吃了嗎?”
老十七的聲音并不很大,但聲音清脆,讓每個人都聽的格外真切。
無岸大師含笑點了點頭,又繼續說道:“在我手裏捧着饅頭的時候,心裏卻做着其他打算,我還打算把老婦手上的另一個也一起要來裹腹!”
老十七眨着明亮的雙眼,天真的看着師父,心想這大概應該是一般人都會有的想法吧。
“你們也許會覺得這本該是大多數人都該有的想法,或者說兩個饅頭本也是小事,其實不然,在那個窮困潦倒的地方,兩個饅頭可能會救下一家人的命,據我所知,老婦家裏還有年幼的孩子等她把食物帶回去……可是她在面對我緩緩伸出去那隻顫抖的手裏端着那個破碗時,還是把饅頭放了進去……”
聽到這裏,所有人都默然無語,大概都在想象着後來老婦一家人的命運。
“就在那天夜裏,我遇到了一個老和尚,他告訴我,我伸出的那隻破碗其實也是一把刀,除了是自己的乞讨用具外,也會變成傷害别人性命的利器,拿起即是傷人,放下就是慈悲……”
“所以,後來我跟随老婦一起到了她的家裏,偷偷的把兩個饅頭都還了回去,然後就跟着老和尚走了幾十裏的路,其間未進一滴水一粒米,直到最後倒了下去,一切都好像空了下來,不管惡念還是慈悲,在那個時候便什麽都沒有了……”
“然而,當我醒來時,就已經到了這座寺院當中,那個老和尚也就是你們的師祖,從此後我便遁入空門,随師入禅六十年光陰!”
“直到今日,我仍時時想起當時手裏的那個破碗,還有那個心存善念的老婦……”
無岸大師目光慈悲依舊,在回憶起六十年滄桑歲月後,他又緩緩合十雙手,平靜的面對着自己的全部弟子。
“希望你們自今日離開蓮花寺離開爲師之後,都能在拿起破碗的同時仍心存慈悲,那爲師已心滿意足,再無遺憾了……”
聽完大師講述的親身經曆的往事後,所有弟子皆雙手合十,默默拜倒。
無岸大師含笑起身,向弟子們也屈身告别,然後轉身走上大殿後面的階梯。
弟子們看着師父離去的背影,心中皆不是滋味,最小弟老十七哭出聲來。
觀雲知道師父讓他們離開的心意已決,自然是沒有更改的餘地了,于是與衆位師弟說道:“師父講述他歸一之前的經曆,既是緣起也是緣滅,記住他老人家的話,天下衆生,佛道永駐,慈悲長存……”
說完,觀雲回過頭時,已不見大師身影,他眼睛裏竟也起了淡淡薄霧。
他微微笑了,帶着諸位師弟漸漸離開蓮花寺,這裏不但曾是他們生活過的地方,也是他們曾經重新築起生命希望的地方。
但離開并不意味着結束,他們要帶着師父的宏願去往天下,天下有每個僧人都向往的禅宗聖地無量谷,也有芸芸衆生。
他自然知道師父讓他們離開的原因,他也猜到收留的芸娘一夥人的身份非同一般,還有那漸漸染遍各地的戰火,之所以讓他們盡快離去,是給他們保留了一個離開庇護,自己在破碗和慈悲之間選擇的權利和機會……
……
無岸大師遣走所有弟子,但其實并非所有,因爲還有一個居然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當然就是他最爲疼愛的小徒弟殺生,他本想把殺生交給大弟子觀雲,可沒想到竟一時沒找到他的人影。
于是,大師把洛北叫到身邊。
“大師,有什麽事您隻管說……”洛北大概猜到大師心中所想,于是開口道。
大師望着琉璃塔下的寺院全景,看着漸漸離去的衆位弟子,說道:“習慣了有這群孩子在身邊,突然告别,老僧……也極是不舍啊!”
說完,大師轉過身來,目視洛北。
“洛北,老僧确有一件事想要求你……”
“今日散盡衆弟子,老僧已了無牽挂,唯有殺生讓我最爲擔心,他悟性雖然不差,但畢竟年幼,所以……我想把他交給你代爲照顧,你可願意?”大師目光灼灼,等待着洛北的回答。
洛北輕輕笑了笑,點點頭,他自然不會拒絕,因爲他本就與殺生很是投機,哪天小和尚見到了大白說不定還會鬧出什麽笑話來。
答應之後,洛北忍不住又問道:“大師,你是覺得有什麽危險連自己也抵擋不了嗎?”
無岸大師面色變得有幾分凝重,思索許久才言道:“這世間的許多事又豈能是幾句話就能說得清的,危險自然在所難免,至于能不能抵擋的了誰又知道?”
“隻是你們還年輕,總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無岸大師的目光落在洛北眼底,不知爲什麽竟有種既慈祥又炙熱的感覺,讓洛北心底升起一陣暖意。
“不管信與不信,與殺生相遇,這是他的機緣,也定然是你的機緣,或許……是整個天下的機緣也未可知啊!”
洛北愣愣的看着大師,不知道他這句頗有深意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整個天下的機緣?這是不是太看重自己了?
……
黃昏時,寺中剩下的除了無岸大師和洛北,就隻有芸娘和少年,還有四名黑衣侍衛,自然還有足不出琉璃塔的啞然。
唯有四處尋找也不見蹤影的殺生,他們幾乎把整個寺院都找了個底朝天,居然都找不到殺生,這可真是奇怪了。
說來那是一個讓所有人甚至連無岸大師都完全想不到的地方。
夕陽從大殿外照進來的時候,拖出一道長長的光線,正照在佛像側面的角落裏。
而這時候,也不知是被太陽光芒照的還是其他什麽原因,一個小光頭居然緩緩的伸了出來,眨了眨還有些朦胧的睡眼,所有人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沒有找到的殺生自己出現了。
他就那樣一動,從佛像身後頓時滾落一個東西,掉在地上的時候大家才看清,那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酒壇。
無岸大師長歎一聲,簡直不忍直視。
任誰一眼都可以看的出,殺生是因爲喝醉了酒熟睡在大佛後面,直到此刻方才醒了過來。
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殺生獨自躲在了佛像後面竟是把從半月樓帶回來喝剩下的半壇酒一次性喝了個精光,然後便倒在佛龛後面酣睡起來。
不但大師與衆位師兄告别沒有吵醒他,就連後面大家翻箱倒櫃的到處尋找也沒能讓他醒來。
陽光灑在他朦胧的睡眼上,刺眼的光芒讓他忍不住使勁兒眨眼。
剛一睜開眼,他差點被吓的從佛龛後面直接掉下來,因爲幾雙眼睛正帶着奇怪莫名的目光盯着他看。
“怎……怎麽了啦?”殺生好不容易坐直了身子問道。
無岸大師臉色有些陰沉的喝道:“殺生,醉生夢死可說的就是你了!”
殺生揉着雙眼有些無辜的道:“師父你不是說酒肉穿腸是考驗佛性嗎?我也想多考驗考驗自己呢……”
他看了一圈有些奇怪的問道:“咦,師兄們怎麽都沒在?”
無岸大師被他的話說的頗爲尴尬,心中不知有沒有後悔在弟子面前說了那些話,不過聽到他問起其他弟子時,不禁又有些默然的看向洛北。
洛北知道大師不忍把實情告訴殺生,于是上前說道:“大師讓你的各位師兄下山出去化緣了,我們也這就便要離去,找了你半天才有些耽擱了……”
殺生立時高興起來,從佛龛上跳了下來,說道:“真的又要下山了嗎?師父你是不是也要一起下山?”
無岸大師蹲下身子幫他整理了一下淩亂的衣服,說道:“你跟着洛北和他們一起下山,師父要留下寺中等你們回來!”
可是,就在這時候,一名黑衣侍衛突然驚道:“大師,我們可能走不了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