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問洛北,死到底是什麽感覺,他一定會笑着告訴那人,真的沒有什麽特别的感覺……
他忘記了那天夜裏到底都發生了什麽,自己又是怎樣離開的萬府,爲什麽會流落江畔,全身濕透的躺在沙灘上?
可是,那個全身是血的身影他卻怎麽也忘不了,那身水綠色長裙倒在了血泊之中,她的胸口有一朵綻放的殷紅花朵……
這些天,他腦海當中幾乎全都是這個畫面,于是,他不吃不喝,甚至連眼睛都不睜,讓自己一直逗留在夢中,不願清醒。
夢中,或許還有另外一番景緻。
栖霞山上的樹葉在秋風中再一次落光,那片幽深的樹林裏竟然出奇的有陽光傾瀉在厚厚的枯葉上。
洛北擡起頭時,居然又看到那個水綠色的身影在林蔭小路的盡頭走着。
陽光照的他睜不開眼睛,甚至有些分辨不清卓小婵到底是從那裏走來,還是正要離開。
這時,大白不知道從哪裏跑了過來,眨着眼睛看了看洛北,然後又飛快的向遠處跑去,好像又在追逐什麽小動物。
光陰似海,潮起潮落間,是陣陣濤聲,是靜谧如初的山上風光。
洛北伫立在林間新舊落葉上,他笑了,笑的比任何時候都真誠,都高興。
似從前那樣的平靜日子,多好……
陽光照在他的臉上,溫暖如初,雖有秋風習習,他也并不感到蒼涼和寂寞。
一個少年人大概會常常覺得長大總是好的,可以掙脫許多束縛,其實這都是假象,因爲長大就意味着更多的責任,更多的束縛。
當你走過人生中稍遠的路程後,經曆着艱難和崎岖,也許就會明白,從前的平靜安樂的生活或許早就已經成爲了奢望。
所以,從洛北離開栖霞山後,夢中最常夢到的還是當年在山上的那段曾讓他感到無趣寂寥的生活。
卓小婵越走越遠,洛北跟着她一起走出樹林,經過了秦穆川住的那間草廬,那座墳墓和無字碑也都還在,那裏面的兩把劍也未曾取出。
卓小婵在碑前微微愣神,然後腳步輕快的離開。
洛北一直跟在她身後,就像剛開始上山的時候,對這裏的一切都極不熟悉,不管到哪裏他都習慣的跟在這個姐姐身後。
站在望月石上,卓小婵突然回過頭,不經意間的莞爾宛如青澀記憶中的一場夢。
背後,是栖霞山的萬丈懸崖,流雲如霧,蒼山若夢。
“小北,以後你可要照顧好自己啊!”
卓小婵的聲音還是從前那般清澈。
“說實話,要走了,還真是既舍不得又難免擔心!”
卓小婵垂着頭,長發在風中飛舞。
“不過小北,你一定要答應小婵姐最後一個要求,也是唯一放心不下的事……”
說完,她抿嘴而笑,等着洛北的回答。
她走過去,挽起洛北的手,洛北忽然發現她曾經那麽溫暖的手掌此刻竟冰涼的好像蟾月一樣。
他愕然看向她,看着她滿是期待,又百般焦急的目光。
她還是笑着,可眼神裏卻變得滿是惋惜,然後匆匆向身後退去。
隻要她再多走一步,就是萬丈深淵。
“小北,答應小婵姐,記住此刻的我,從那些血腥的畫面裏走出來,别把自己活成一場噩夢,還有……一定一定,要照顧好自己,無論什麽時候……”
“要不然,小婵姐會死不瞑目的啊!”
說完,她已然等不到洛北肯定的回答,就向身後的萬千流雲墜了下去。
洛北一直站在望月石上,腦海當中宛如雷鳴,此刻,他才終于意識到,他再一次的失去了小婵姐。
他使出全身的力氣,撲倒在懸崖邊,從心底發出嘶吼。
“小婵姐,我都答應你,我都答應你……”
在雲海中不斷下落的卓小婵笑着,眼睛裏氤氲的好像有一層晶瑩的水霧。
她輕輕地揮手,算是告别。
……
客房并不算大,但很幹淨,窗子半掩着。
外面的陽光從縫隙中照進來,正好照在洛北的臉上,讓他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溫暖的色彩。
洛北閉着眼,在夢中未醒,屋子裏安靜異常。
不知什麽東西從洛北躺着的床底下飛了出來,正好打在桌角上,輕輕一彈而落地,出發“砰”的一聲悶響。
那物落在地上,竟是一小段骨頭,看起來像是雞的小腿腿骨,上面的肉早已經被吃了個幹幹淨淨。
從第一塊骨頭被丢出來後,接二連三的雞骨頭也跟着滾了出來,每一塊上都極是幹淨。
安靜的屋子裏突然間就多了一連串規律的“砰砰”聲。
一場大夢之後,洛北很難想象自己居然是聞着濃濃的肉香醒來的。
大概是多日來不吃不喝,洛北的肚子早就空空如也,所以,一聞到這種味道,就立馬能聽到肚子裏好像有一面鼓在不停的敲着。
洛北睜開眼睛的時候,正看到床下面伸上來的一隻滿是油污的髒兮兮的小手。
這隻小手在床上垂落的床單上狠狠的抹了幾下,然後原本幹淨的床單上就出現了一大塊類似用油畫出來的地圖。
洛北皺了皺眉,他平時雖然算不上多幹淨,但看到這隻肆無忌憚的髒手,他也不禁有些厭惡。
于是,他閃電般的伸手,想要抓賊一樣的抓住藏在床底下偷吃的小賊,好讓他無處藏身。
可是,就在他一伸出手的時候就開始後悔了,出于氣憤,他甚至完全忘了自己去抓那隻油污的手,自己的手也同樣會沾染上那讓人厭惡的油污。
所以,即便他出手的速度夠快,即便躲在闖下的人沒有一點準備,那隻手還是從他的手裏滑了出去。
一來是他自己因爲後悔而萌生了退意,二來那隻油膩膩的手也實在是太滑了。
床下的人好像也被吓了一跳,一陣倉皇的碰撞之後,從裏面鑽出一個圓圓的小腦袋。
小腦袋在完全伸出床底後停了下來,似乎也在試探洛北下一步的動作,可是等了一會兒,發現洛北并沒有再做什麽,于是就像一隻敏捷的猴子一樣,從床底下飛快的爬了出去。
他這是想要快點從這裏逃跑,可是還沒等他站起身來,就突然停了下來。
因爲在他前面,一個人影已經擋住了他的去路。
被擋住了去路,他反而不再驚慌,而是緩緩的從地上爬起來,抖了抖膝蓋上的灰塵,然後不慌不忙的仰起頭,就看到一雙眼睛也正在盯着自己。
那雙眼睛裏似乎還帶着幾分憤怒之意。
洛北看着自己眼前的小和尚,一身藏青色僧袍,已經很是破舊,上面還滿是油污,不過寬大的袍子裏不知裝了什麽東西,竟是鼓鼓的。
小和尚把那隻滿是油漬的手在自己身上那件本也好不到哪裏去的僧袍上蹭了蹭,揚起一張天真無邪的臉,圓圓的小眼睛裏也滿是天真的眼神。
然後,他向左挪了一步,想要避開洛北。
這時候,洛北也跟着挪了一步,不偏不倚的擋在他前面。
他又很快的向右側邁了兩步,但無疑還是被洛北堵的死死的。
“佛祖說,好狗不擋道!”小和尚有些着急的說道。
可是不管他怎麽走,洛北還是擋在他面前,經過幾次的嘗試之後,他就像一個洩了氣的皮球一樣往後退了兩步。
“算了算了,今天就當是遇到了擋道的劫匪,殺生不跟他一般見識,要錢沒有,就隻剩下這半隻醉雞,殺生忍痛割愛,給他就是了……”
說罷,一直藏在背後不讓洛北看到的那隻手竟伸了過來,手上是被撕的還剩下半隻的黃橙橙的醉雞。
這不用多說,自然是半月樓裏最出名的醉仙雞,怪不得洛北夢中都能聞到一股濃厚的香氣。
小和尚手顫顫巍巍的遞向洛北,好像也下了極大的決心方才做出這樣的舉動,而且别過臉去,不忍看多一眼,就怕看了便再也舍不得。
洛北看着小和尚一系列的表現,不禁笑了出來。
小和尚手裏的重量頓時消失,他回過頭來,就看到洛北拎着醉仙雞,已經撕下剩餘的雞腿大肆吃了起來。
他一陣跺腳,心想自己這是何苦來的,沒想到偷雞不成蝕把米,把自己還沒吃夠的半隻醉雞也給賠了進去。
洛北看着醉雞,隻見黃橙橙的外皮有三分焦酥之色,上面還撒了一些胡椒鹽粒之類的,讓人很有食欲。
洛北撕下雞腿,大口大口的吃起來。
這一下小和尚就更吃驚了,想不到對方竟連一點推辭的意思都沒有,而且好像一隻餓了很久的狼,一大口一大口的撕下美味的肉質,連嚼都沒嚼幾下就吞了下去。
“原來還是個餓鬼……”他不禁感歎的在心裏想着。
雖然心有不甘,但他也不敢多說什麽,畢竟自己吃的醉雞也是“來路不明”,而且是搶了别人的“地盤”,估計對方看在吃人嘴短的份上,總不會爲難自己了。
洛北實在是太餓了,餓這種感覺有時候也很奇怪,當你不去想它的時候,便能一直忍着,可一旦動了念,也是一發不可收拾。
看着半隻雞就快吃完,饑餓的腸胃裏也填了個大概,洛北自覺有些不好意思,看了看眼巴巴盯着自己的小和尚,他把剩下的雞肋向小和尚推了過去。
“你要不要再吃點?”
就是這一句話,小和尚立馬伸長了手,一把奪了過來,說實話,他已經等了很久。
“那殺生就不客氣了!”
洛北剛才還沒有注意他說的話,此刻饑餓之感稍緩,才轉念過來。
“小師傅你叫什麽?”
小和尚眼睛轉着,卻把手裏所剩不多的雞肋骨往身側挪了挪,好像生怕洛北後悔。
“我法名殺生!”
洛北有些奇怪的問道:“不是說出家人不殺生的嗎?”
殺生嘴裏不停,支支吾吾的說道:“師父說了,此殺生非彼殺生也,他說以後我能了卻煩惱,成就大的佛果!”
洛北在心裏感歎,這師父不知道是怎麽教的徒弟,不但釋放一個小和尚跑出來偷吃醉雞,還取了個奇怪的法名,居然還告訴他這樣就能成就大道,這難道不是在騙小孩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