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開卧房的門簾,程敏感覺腳下有些濕黏,于是一低頭,就看到了地面上還沒有完全幹燥的血迹。
這一次,他沒有再因爲眼前所見而擾動心神,因爲這一切都早已在他的預料之中。
屋子裏不管是梳妝台還是其他的任何地方都很幹淨,隻是因爲外面的光很難透進來,所以才顯得有些陰暗。
而且,在陰暗的空氣裏有一股難聞的味道。
程敏手微微的揉了揉鼻子,這種味道他曾無數次聞到過,可剛才的一刹那還是有些不适。
卧房的床邊撂下了對稱的紗簾,裏面的被子平鋪着。
程敏走向那張床,心裏不知爲何竟有些緊張。
輕輕的掀起紗簾,裏面平鋪的被子下好像正躺着一個已經睡熟的人。
他慢慢的掀起被子,眼前的一切瞬間讓他木然。
又是的女人,散亂的長發蓋住了她的臉。
原本豐腴的身軀顯得蒼白而幹癟,而且隐約的還有一種很奇特的味道。
程敏自然并不奇怪,屍體放的久了總是會有一種味道,要不是如今已經入了冬,這種味道肯定還會更重。
終于還是印證了他的想法,風夫人死在了自己的床上。
他沒有驚慌,而是很輕的把她的頭發散開,露出她的臉。
那是一張半老徐娘的臉,程敏深吸一口氣,努力的回憶她曾經的樣子。
可以說是風韻猶存吧!
他已經見過很多這樣的屍體,所以并不會因爲一具的女屍而感到任何異樣,要是像洛北那樣的少年,恐怕多看一眼都難以接受吧!
他的動作很輕柔,顯示着他對屍體的敬畏。
但他查的很仔細,想要發現風夫人身上是否有什麽足以緻命的傷口?
可是,讓他有些吃驚的是,這具身體上除了跟康雨當時一樣的白之外并沒有任何明顯的傷口。
可以斷定的是,她也是被放幹了全身的血而死的,所以她的眼睛裏還殘留着痛苦的絕望,可是問題是這到底是怎麽做到的?
直到他在風夫人脖頸上看到了兩個極爲細小的針孔。
程敏似乎想到了什麽,然後站起身來,把被子蓋了回去。
在床前,他陷入了深思,仿佛默默哀悼。
從卧房裏出來之後,他告訴手下準備兩口棺材,同時也要保護好現場。
“四叔呢?他不是跟你們一起進來的嗎?”程敏突然問道。
幾名手下互相看了看,一臉的疑惑,不知道什麽時候,原本一起走進來的四叔已經不見了。
程敏瞬間皺起了眉,急促的說道“你們留下四個人處理這裏的事情,其他人跟我走”
……
程敏急急忙忙的趕到前廳的時候,前廳已經空無一人。
他再也顧不得手下跟不跟的上,一個人飛身而出,一溜煙的奔向後園。
此刻,他最擔心的就是洛北的安危,不禁大是後悔,那時候真的不該留下洛北跟萬如海獨處。
等他到了後園的堂屋門前時,心才安定下來,因爲洛北仍然是安全的。
不但安全,而且正坐在屋子裏,萬如海背着身好像在做些什麽。
門外,是萬府全部的管事、下人和丫鬟。
他們都跪在門外,甚至連話都沒有說,隻是跪着。
萬如海緩緩把燃好的香分别插在幾個香爐裏,然後緩緩轉過身,對洛北說道“洛北兄弟,謝謝你耐心等我……”
說完,他走到門前,看着門外的衆人,和緩說道“你們何必都跪在這裏,都去吧,從此之後,天涯路遠,天地遼闊!”
哪知那些人不但沒有起身離開,反而盡是虔誠拜了拜,有些甚至已淚流滿面。
其中尚沒有完全被淚眼模糊的管事者也不禁泣道“老爺,我們這些人都是曾經深受您的大恩,自願留在府上,其實大家誰不清楚,如今這大亂之時,我們走出這扇門,說不定早已屍橫路野……府上不隻是一席亂世淨土,這些年來也是我們的家啊!”
說完,滿頭銀發的老人緩緩拜倒。
“老爺,這裏是我們的家,我們要是走了又能去哪裏……”人群之中有人恸哭道。
哭泣之聲連成一片,程敏站在人群外,看着發生的一切。
坐在屋裏的洛北也不禁爲之動容。
“我想大家的确應該留下……”
一個聲音的出現蓋過了所有的哭泣之聲。
大家回過頭去的時候就看到了站在最外面的程敏。
程敏抱着雙手,一隻手輕輕的摸着胡子,目光卻一直穿過了那扇門,正與門裏的萬如海相對。
那些跪在地上的人有些年輕力壯的小夥子,一看到程敏就咬緊了牙,因爲在他們心裏,老爺之所以要攆他們走就是因爲這個人“找麻煩”。
萬如海似乎一點都不急,反而露出了少有的笑容,面色也極是溫和的說道“既然程大人已經找到了真相,那就跟大家說說吧……”
說完,他就坐在了洛北對面的椅子上,一副等着聽故事的模樣。
“我剛從風子青房中回來,不出所料,那對夫妻已經死了……”
“從屍體的腐爛程度和皮膚上出現的屍斑可以大緻斷定,已經死了至少有幾天時間”
程敏撓了撓頭,才做出了這樣的判斷。
“風子青是自己咬斷舌頭自殺的,而且他眼睛臨死都沒有阖上,我想那是因爲他滿心的憤怒和無奈,才讓他死不瞑目……”
他一邊說話一邊有意無意的看向萬如海,卻發現宛如臉上一直保持着淡淡的笑意,隻是眼神裏的目光深得看不見底。
“風夫人死在床榻上,不出意料,也是流進全身血液而死,幾乎與康雨、蘇小紅如出一轍……”
“我想這世上沒有這麽巧的事情吧?”
他穿過人群,來到屋子裏,笑着看向萬如海。
“這個世上巧合的事很多,程大人既然已經胸有成竹,那就說說他們到底是怎麽死的吧?”萬如海絲毫不避開他的目光,淡淡說道。
程敏眯起眼睛,表情變得鄭重起來,就像他每次對待屍體那樣一絲不苟。
“原本我也很奇怪,除了蘇小紅外,康雨和風夫人身上并沒有明顯的傷口,可明明她們全身的血都是被放光了的……”
他似乎有意的停頓了一下,說道“知道這次仔細檢查過風夫人的屍體後我才明白,其實并不是沒有傷口,隻是那傷口太小也太隐蔽,隻要稍有不慎就很容易被忽略……”
“風夫人的頸動脈處留下兩個很細小的針孔,我想兇手就是通過這種奇異的方式把她全身的血液都抽離體内!”
他的這些推斷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不隻是在場的其他人,就連他自己都有些懷疑到底是真是假。
“然後呢?”萬如海問道。
“然後……我想萬神醫應該比誰都清楚然後該說些什麽吧?”程敏突然目光炯炯的看向萬如海,出其不意的問道。
萬如海大笑起來,似乎笑得他那張太過蒼白的臉都變得多了幾分血氣。
“看來程大人已經認定了兇手……就是萬某了是嗎?”
萬如海話一出口,所有人包括洛北無不大驚,雖然他們都覺得程敏分析的很有道理,可是,要說殺了這麽多人的兇手是萬如海,他們一定是無法相信的。
“我想,全府上下除了萬神醫之外,恐怕再難找出有人能有此技能将人全身血液一絲不留的抽離體外,還有……”
“我去過白水澗,已經查得攝骨沉香的确曾流入江湖……”
“而得到攝骨沉香的那個人不是别人……就是萬神醫……”
“我說的沒錯吧?”說完他目光氤氲的看着一直端坐的萬如海。
萬如海沒有看他,而是緩緩站起身來,走到正對着門的位置,從門外照進來的陽光正好灑滿他全身。
他閉上眼睛,好像在刻意感受着陽光的溫度。
許久,他的嘴角稍稍上傾,說道“我十二歲入門學醫,十九歲踏入江湖開啓行醫之路,如今三十年來,從生死邊緣救回的性命不計其數,不管王侯将相還是普通百姓,在我面前都沒有輕重之分……我曾以爲這世上的病痛無出我手……”
“可是,有一句話說的很對,不管你的醫術有多高超,也總有治不了的病痛,而最讓人苦惱的就是,這個病就像跗骨之錐一樣長在自己的身上……”
萬如海慢慢睜開眼睛,看着面前跪着的衆人,然後把小臂上的衣服拉起來,露出幾乎沒有血色的肌膚。
“你們大概都無法想象,我的這身血毒已經伴随我足足三十年,不但日夜痛苦,而且每一天過去,它都會讓我全身的血液變得更加冰冷……”
“這血毒的猛烈程度比之赤火蠍之毒甚至是幽冥櫻火都有過之無不及,要不是我,恐怕再沒有人能忍受這樣的痛苦活過三十年……”
“原來如此,我雖然想明白了你殺人的可能性最大,但一直猜不透的是你爲什麽要這樣做?”程敏突然了然道。
萬如海目光依舊很柔和,似乎仍是那個救人濟世的妙手神醫,就算是到了這個時候,所有看向他的目光都還滿是疑惑,很難把他跟那個殺人放血的兇手聯系在一起。
“我想你一定還不太明白,我爲什麽隻選擇了女人的血,而康玉龍和風子青雖然也死了,但身上的血液一絲未少?”萬如海問程敏道。
“難道你所用血液還有分别?”程敏似有所悟道。
“果然不愧是當年名滿京師的神捕……其實,我這身血毒爲天下至陰之物,如果按照常人思維,那一定是補充男性血液以陽氣抗衡陰氣爲益,其實不然……這至陰之物如用陽氣直補,則必發生反噬,使我全身經脈盡斷……”
“所以,我隻有尋找女人之血,爲的就是讓我不斷變冷的氣血回升一些溫度而已!”
“可是,你救了那麽多人,難道真的能下的了手?”洛北突然站起身來問道。
如果不是萬如海親口說出,他也許一輩子都不願意承認,眼前這個妙手神醫居然能爲了治療自己的血毒而一次次殺人。
萬如海看向洛北,目光依舊可親,就像看着自己的晚輩一樣。
“我救了成千上萬的性命,現在隻不過是殺幾個人,幾十個人,難道這也不應該?如果他們的犧牲能換回我的性命,我還是會接着去救那些需要我的病人,難道這不值得?”
聽到萬如海說出的話,程敏趕緊自己瞬間頭皮發麻,他渾身不自主的顫栗。
“想不到在你這樣的大醫者眼裏人命竟還有貴賤之分,如此看來你也不過是罔行了三十年的醫,又或者你根本不懂得救人和殺人之間的大區别……”
萬如海微微一笑,目光裏蕩出攝人精光。
“我這一生,救人時從來不遺餘力,殺人時卻非本心……”他的聲音宛如一聲凄涼無比的長歎。
陽光如細碎的塵埃,灑在萬如海臉上。
終于說出了藏在内心深處那個最陰暗的角落裏的話語。
此刻的神醫,好像突然從天上落入人間。
“如果沒有這身血毒該多好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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