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的小院裏,已經被一片火海淹沒。
漆黑的夜空在大火當中亮如白晝。
火光照亮了每個人的臉,除了震驚,便是對眼前無情之火的恐懼。
柳飛燕,風氏夫妻,溫青青,萬雨棠,白水仙,洛北,程敏,每個人看到眼前的大火不禁都表現出不同的情緒。
風夫人下意識的把手放在自己身殘體弱的丈夫身上,他的丈夫也環住了她的手。
柳飛燕和溫青青也沒有像往常一樣鬥嘴,而是目光深沉的望着漸起漸高的大火,心裏不知道是個什麽滋味。
萬雨棠放下了手裏的酒壺,竟然跟下人一起擡水滅火,四叔仍在沉穩的組織全府上下的人前往救火。
隻有白水仙站在最前面,火光映的她白皙的臉頰變成赤紅色。
她的雙眉緊蹙,這時候程敏來到她身邊。
“顔春柳他……爲什麽要這樣傻……即便是他殺的人也不必如此……”
白水仙身子微微一動,卻沒有去看她身邊的人,隻見她身上衣服微動,白影一閃,竟是一聲不吭的奔向火海。
這一下的變故讓程敏實在難以預料,他雖然隐約的知道白水仙可能與顔春柳有些關系,所以她才對自己說出那樣的話,可他又怎能想到,她竟是完全不顧自己的安危突然奔向越燒越大的火海之中。
難道說她還想救他出來?
不隻是他,其他人自然更是來不及反應,就隻能眼看着她奮不顧身直奔火海。
程敏一跺腳,心裏又氣又怒。
可最終還是沒有辦法,他沖向一個手裏正提着水桶的下人,二話不說的搶過水桶,一股腦的倒在自己身上,然後也不管身後那些不知所以的人,跟着白水仙沖向大火。
留下手裏提着空桶的下人,一臉錯愕。
那時候的房子大多都是木質結構,所以一旦燃起大火,便會迅速蔓延,直到将整間房屋都燒成灰燼。
門前、窗子上的貼紙早已燒成一小片一小片黑灰,此時火焰漸漸竄上房頂,火苗的勢頭把屋頂上的琉璃瓦漸漸燒裂,然後從屋頂上掉落下來。
門頂的橫梁也在火中脫落下來,擋住了程敏的去路,程敏一腳将帶火的木闆踢開,強忍着火焰的炙熱,鑽進火海。
原本暗淡的屋子裏被大火染成通紅一片,就連桌椅都一樣變成了火焰的紅色。
程敏避開掉下的木梁,就看到白水仙正無語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的看着地上蜷縮起來的人。
這時候,頭頂的火苗從上面滴落,而下面就是白水仙,程敏眼疾手快,硬生生的拽開她,避過火苗。
然後他低下頭才發現,原來安詳坐在椅子上的康玉龍屍體正被一個身材瘦弱的人抱着,那個人垂着頭,即便眼看就要被火海淹沒,即便火焰的熱度足以灼傷全身的肌膚,他卻連頭都沒有擡起來一下。
就連白水仙冒着大火出現在面前,嘶聲力竭的想要帶他離開,他也一直無動于衷。
火,仍在蔓延。
從窗簾爬上屋頂,逐漸将整個屋子都包裹其中。
火焰把白水仙白皙的臉龐照的盡是火紅。
跟康玉龍屍體蜷縮在一起的那人一直垂着頭,程敏看不到他的樣子,但他早有了心裏準備,此刻也知道,答案其實就在這間屋子裏。
顔春柳垂着的頭緩緩擡了起來,他的眼裏沒有淚水,甚至比平時還要平靜許多。
“水仙妹子你……不用勸我,今天的結果對我來說已經是最知足的了……”
“能跟他死在一起,我無怨無悔……”
他穿着一身很簡單的淺藍色布衣,長發梳理的很整齊,頭上紮了一根銀簪。
跟白水仙說完那句話後,他又看向程敏,沒有一絲驚訝,好像一切都早在他的預料之中。
“程捕頭,你想找的那個兇手是我嗎?”
程敏突然愣住了,他自認爲在現場留下的線索和自己詳細的推論中沒有什麽破綻,可是真正由顔春柳問出這句話時,他卻一時哽住了喉嚨。
他下意識的在懷疑自己。
“難道是我漏掉了什麽?”
但是一向講證據的他還是認真的點了點頭,說道:“從現場的證據來看,你的嫌疑的确最大……”
“是麽……”他的聲音遙遠如黃昏下就要落下山去的夕陽。
“曾經……就算他曾經痛苦的求我結束他的生命,可是我又怎麽會舍得殺了他呢?”顔春柳苦澀一笑,程敏這才發現,他的眼裏竟是在湧出淚水的同時,也有兩行鮮紅的血漸漸溢出。
程敏剛想再說什麽,卻被白水仙突然轉過頭的冷漠眼神吓了一跳,甚至不自主的往後退了兩步。
“程敏,我告訴過你,兇手一定不會是他,難道你連我也懷疑?”
白水仙的話讓程敏有些不知道該如何說起,如果查案都能靠某個人的某一句話就可以斷定誰有嫌疑,誰沒有嫌疑,那麽還要證據幹什麽呢?
可是他沒有反駁,因爲他知道女人不好惹,尤其是當你對她心生愧疚的時候。
白水仙見程敏一臉的不服,自己又無法勸顔春柳走出火海,驚怒之下,竟閃電般伸手在顔春柳頭上一扯,一下便把他頭上那根銀簪拽了下來。
然後……滿頭長發如瀑般散落下來。
這時候,也看呆了程敏,她的臉是那樣的白皙,她的眼,她的眉,好像春風中初融的雪,美的那樣動人,配上這一頭長發,竟是個不擇不扣的美麗女子。
程敏實在是沒有想到,看起來柔柔弱弱的顔春柳居然個女子。
顔春柳任長發垂落,沒有一絲驚慌,沒有一點異樣,隻是看着白水仙。
“水仙妹子,你這又是何必……”
“想不到你竟然是個女子……”程敏感歎道,直到此刻他才發現原來在這間案子裏自己還是漏掉了很多細節。
“看來我這點微末的技巧還是騙到了大捕快呢……”顔春柳目光如水看着他。
“你到底跟康氏兄妹是什麽關系?”程敏緊皺着眉問道,這也是他心裏一直沒有解開的疑惑。
顔春柳微微笑着,不知爲什麽,在程敏看來這樣的笑容眼流露出的卻是一種很深的滄桑感。
“我……其實就是他的妻子啊……”她的聲音很輕快。
火焰從頭頂掉落下來,滴在顔春柳的衣服上,可她卻絲毫不管,隻是認真的望着程敏,眼睛裏沒有一絲虛假。
白水仙趕緊将火撲滅。
顔春柳眼裏的滄桑越來越深,眼角流下的血慢慢滴落,但她還是說了下去,關于她與康玉龍之間的故事。
“水仙妹子,讓我說下去吧,今天不說恐怕也再沒有機會了……”
“我們兩個本來都是世家子弟,而且我們兩家一直都是對手,或者可以說是仇敵,直到那年我們意外相遇,意外相愛,一切看起來都是那樣意外……”
“我們都知道家中長輩族人不會有人同意,所以便私定終身,他甚至爲了娶我過門而放棄了世家下一任族長的人選……本以爲我們可以這樣度過一輩子,誰知道……”
顔春柳搖着頭,微微閉上眼睛,淚水和着血水再次流出來。
“誰知道又是意外,他爲了救我中了赤火蠍之毒,這也是他妹妹恨我入骨的原因……”
“原來是這樣……”程敏這時候才明白,爲什麽洛北看到顔春柳所化的黑衣人出現的時候,康雨竟提着劍滿是怒意。
程敏問:“那天夜裏你爲什麽會出現?
“如果我告訴你我隻是想看看他你會信嗎?他每個晚上都會因爲毒發而痛苦無比,他一定想要我在他身邊,可是我卻沒有辦法,就隻能悄悄的躲在窗外,看着他痛苦,自己甚至比他的痛苦還要深……”
“我相信你……”程敏突然說道。
然後又接着問道:“我想你身上的傷還沒有好吧?”
顔春柳點了點頭,說道:“要不是水仙妹子,那三支銀針恐怕要留在我身體裏很長一段時間了……”
“之後呢?有沒有發現其他人進入他們的房間?”
顔春柳低下頭,看着懷裏的亡夫,不禁凄然道:“那夜我被康雨的暗器射中,隻能趕緊離開……卻沒有想到……連他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要是我能知道,就算是要我死,我也不會離開一步……”
程敏看着凄然而絕望的女子,她緊緊的抱着自己的亡夫,很難想象,這到底是怎樣的深情,竟讓一個女子能夠舍棄生命,跟随亡夫留在火海之中準備一起燒成灰燼。
他的眼神變得空洞起來。
“你跟我們一起出去……我……我一定還你清白……”程敏突然擡起頭說道。
顔春柳眼裏流出的血在臉頰上被大火烤的很快變成兩行幹漬,她眼裏的光輝在漸漸消散,那種深深的絕望更深了。
“他既然已經去了,清白對我來說又有什麽意義呢?”
這時候屋子裏已經被滾滾大火全部卷了進去,外面是驚呼的人聲和雜亂慌張的腳步聲。
屋子裏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了濃煙,濃煙迷住了人眼,就連白水仙和程敏也被嗆的開始咳嗽起來。
即便如此,白水仙依舊緊緊抓住顔春柳的手,竟是一刻都不願松開。
她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将白水仙的手推開。
“水仙妹子,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人生……别有太多遺憾……尤其是在你還能挽回……挽回的時候……”
斷斷續續的說完這句話後,顔春柳的頭緩緩垂了下去,她的手也悄然滑落。
這時候,白水仙已經泣不成聲。
程敏拉住白水仙。
雖然心裏充滿了凄然,雖然他也被這對夫妻深深感動。
但他更明白此刻如果還不沖出去,恐怕連他們兩個也要留下來一起燒成灰燼了。
他攔不住她的掙紮,隻能将她打暈過去,然後扛在肩上。
大火竄上屋頂,一塊巨大木梁在火中燒成兩段,掉在程敏面前,要不是他躲閃及時,恐怕就會被砸中。
在他面前通往外面的路,已經被一條條兇猛的火蛇吞沒。
他再次回望一眼,隻見垂着頭的顔春柳仍緊緊抱着康玉龍,火蛇很快就把他們吞噬,也許他們很快就會化爲灰燼,從此煙消雲散。
但是他們的深情卻是世間最難能可貴的。
在這個亂世之中,生命就如蝼蟻一樣渺小。
各國之間從未停下的争鬥、權謀,在這種深情面前,都顯得是那麽的肮髒。
程敏攤開手掌,看到最後的時候顔春柳留在他手中的東西,溫潤而順滑,竟是一塊圓形的玉佩。
上面刻着“花開應有色,春江入海流”兩句話。
他自然不知道康玉龍小字海流。
花開時節,春水東流。
也許,就在這一刻,兩個人艱難的故事,終于以這樣的方式映照了那句“春江入海流”。
程敏再沒有一絲猶豫,帶着白水仙向外沖去。
大火如一朵沖出黑夜的紅雲,燒得天空都爲之一動。
人們仍在忙碌着救火,可是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沖出火海的一瞬,程敏顧不得全身的衣服,甚至連雙眉都别火燒去了一節,回望身後的火海。
無情的火焰之中,好像有一種特别的溫度。
隻是這溫度終究與大火融爲一體……
這件事終于在一場大火中了結,那一對深情的夫婦在火海中永遠的擁抱在一起。
但在他心中,仍有很多疑問還無法解釋。
到底是誰殺了康玉龍?
康雨又被帶去了哪裏?現在是生是死?
隻是這場大火之後,随着顔春柳葬身火海,沒有人會再關心康玉龍死真相,一切線索看起來都随之斷了。
可是在程敏心中,這個案件好像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