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之後,一場大雪終于停了,陰沉的天也終于打開了一線,臨安城裏的百姓依舊清晨起來,看着眼前的大雪幾乎都驚住了。
小孩子沖出家門,在雪中追逐玩耍了一整天,高興的無以複加。
老人就顯得沉穩了許多,寵辱不驚的拿起旱煙坐在門前一口一口的抽着,吐出的雲霧緩緩消散于耀眼的雪景之中。
他們的生活一切如常,好像并沒有什麽改變,隻是驚歎于這場天陰了許久然後突然在昨夜降臨的大雪普降天地。
但那些昨夜無眠的人,卻在心裏永遠的留下了一個裂痕。
今夜,月光早早的沖出雲層,皎潔的光輝仿佛被大雪清洗過一般,顯得格外明亮。
臨安錢塘門,九曲叢祠旁。
水聲潺潺,月光下有淡淡寒氣漸漸升起。
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
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
與月色相比,錢塘門前的景緻并未在一場大雪裏有所改變,反而更添上了幾分别樣的色彩。
在一處小樹林中,赫然垂目站着兩個人,靜靜的低頭看着面前的一處青冢,許久都未說話。
青冢不大,土上也沒有雪,顯然是剛剛填好的,青冢前沒有墓碑,遠遠的看起更像是一個土丘。
而此刻站着青冢前的兩個人不但未動,而且面色悲戚,也許那不隻是對某個亡故之人的悲哀,更是對眼下世道的悲憤。
林中的風,林中的雪,還有照在這裏的清冷月光,讓一切都看起來悲涼莫名。
“鵬舉,咱倆也隻能暫時把你埋在此地了,等以後……再有後人們找一處風景秀麗的青山把你移遷過去,讓你可以永遠的守望着爲之拼搏了一生的大好山河……”
韓世忠抖了抖袍子,眼裏閃過一絲怒意,但最終還是變成了極大的失望。
他側過頭看向站在他身旁的齊麟,這一次的事讓他對齊麟刮目相看,以前對這個大理寺卿的印象并不好,因爲他總是黑着臉,甚至不管是誰都毫無情面可言,現在看來,他都隻是對事不對人。
這次若不是齊麟幫忙,恐怕連嶽飛父子和部将張憲的屍體都沒辦法安然帶出大理寺,按照大理寺的慣例,屍體是要埋在行刑處的角落裏的,而嶽飛要是真的如此安葬,恐怕連死後都不得安息。
“韓老将軍,你以後打算何去何從?”齊麟問道。
韓世忠淡笑了兩聲。
“沒有什麽打算,我已經孑然一身,而且真的是老了,也不打算再挪動了,就在這臨安城裏,住在我那處小宅子裏,睹物思人,若能平淡過完此生也算是修來的功德了!”
他想了想,接着道:“齊麟老弟,這一次你所做的事固然無憾,但終究是違逆了朝廷,恐怕今夜過後風波将牽連到你,我勸你還是早些做打算才是!”
齊麟眼睛盯着安靜無聲的青冢,微微笑了笑。
“我齊麟所作所爲從無後悔,家中也早已無人,沒有什麽牽挂,若是我挂印而去,恐怕受到牽連的就是大理寺上下的一百多人,那樣就是我齊麟的罪過了……”
韓世忠知道像齊麟這樣的人既然已經做出了決定,自然就由不得自己再勸說什麽,于是豪邁的笑了起來。
“如此也好,你我倒是可以毗鄰而居,若是你不害怕,就常到我的小院中來,嘗嘗我煮的茶!”
……
小亭子裏,嶽雷不知道昏睡了多久才終于幽幽醒來。
他張開眼睛,四周的雪景明晃晃的讓他眼前充滿一片光暈,恍惚中他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洛北看到他終于醒過來了,有種劫後重生的高興,但很快淚水就湧了出來。
嶽雷眼前卻是空蕩蕩的,腦子裏也是空蕩蕩的,他好像失去了靈魂。
眼看着父親與兄長被處死,那是他這輩子最敬佩的人,如今就死在他的面前,那種痛苦是永生永世都無法釋懷的。
“洛北……”
“我爲什麽還活着?”
他嗓子裏好像被什麽堵住了,吐又吐不出來,艱難的說完這句話之後,便開始不停的嘔吐。
洛北把他的身子死死抱住,用力拍打着他的後背,兩個人終于抱在一起放肆的哭泣,現在人已去,他們除了無能爲力的把眼淚與心中的悲恸一起哭出來,大概再也做不了什麽了。
“我要回去……”嶽雷突然扶住洛北,堅定的說道。
“雖然不能活着救出父親,我也要把他跟大哥、張憲的屍首帶回去安葬,不能讓他們……魂不得安……”
洛北搖了搖頭,說道:“現在臨安城已經全部戒嚴,到處都在搜查我們的行蹤,好在我們出城的時候嶽伯伯他們的屍身已經被齊大人和韓世忠老将軍他們一起收斂,他們一定會妥善安葬的……”
嶽雷剛要握住身旁的那支長槍,那一瞬間眼裏也稍微有了些精神,聽到這裏,終于又頹敗了下來,他從未有過這樣無力的時候。
這時候,秦希騎馬而回,踏雪全身雪白,好像是生長在冰雪當中的精靈一樣,轉瞬之間就到了亭前。
她拍了拍馬背上的兩個大包裹,那是她跑了幾個地方才找到的食物和衣物,夠他們三個人用上一段時間了。
“洛北,衣食住行都已經準備好,我們可以安心的出發啦!”她臉上洋溢着新生的光彩,朝洛北高聲叫道。
她跳下馬,像是一隻歡脫的兔子一樣跑了過來。
洛北用力的給她使眼色,此刻嶽雷心中仍舊充滿悲痛,定然是見不得笑容的。
哪知道嶽雷突然推開了洛北,他凝眸看着奔來的少女,眼角的最後一顆淚水滑落在風中,變成晶瑩的冰珠,掉在地上好像也摔的粉碎。
洛北能感覺到嶽雷推開他時的力量有多大,剛才還了無生趣的人突然間好像被什麽充滿了一樣。
他有些莫名的慌張,當他去看嶽雷的那雙眸子的時候,心就開始下沉,因爲在那雙眼眸裏,他看到的隻有仇恨,刻骨的仇恨。
他像是一隻失去了一切的野獸,突然發現了可以宣洩的目标。
嶽雷一隻手推開了洛北,而另外一隻手卻握住了身後的那柄長槍,槍尖上的血已幹,凝成深紅色,宛如一朵開在雪中的梅花,煞是刺眼。
“你姓秦?”他面對着興沖沖的來到小亭子的秦希問道。
秦希點了點頭。
“秦桧是你父親?”他再問。
秦希明顯有些不高興,雙眸俏立,嗔道:“你這人怎麽一點禮貌也沒有?居然直呼他的名諱,你知不知道是我爹救下的你,還把你送出了城,要不是他……”
“要不是他也許我父兄還在,也許我就不用眼睜睜的看着他們被人砍下頭顱,也許我就不用像現在一樣生不如死……”嶽雷眼裏好像要噴出火來,聲音顫抖的說道。
秦希終于明白過來,原來眼前的這個人是風波亭被殺的嶽飛之子,她本來以爲他隻是洛北的朋友,而現在他認出了自己是秦桧之女,也認定了是秦桧陷害的嶽飛。
她不退反而冷笑起來。
“自己無能又豈能怪得了别人?”
“哈哈哈哈……”嶽雷大笑,聲音如狂。
“我嶽雷實在是個可笑之人,父兄慘死,自己卻還活着,不思爲父報仇,又有什麽臉面苟活于世?”
笑罷,他長槍霍然指向秦希。
“你既然是秦桧之女,當知你父親乃是殘害我父兄的元兇之一,兩家大仇不共戴天,今日我就先去你人頭來祭手中長槍,再入臨安……”
秦希被他如此一激,哪裏還管得了一旁洛北的阻攔,怒道:“好啊,那你應該也知道處死你爹,皇帝是親自下了旨意的,你若不怕死就沖進皇宮把他也殺了報仇不是更好?”
嶽雷臉上一顫,卻好像被她的話堵住了嘴。
“看槍……”
他不在多說,身子一閃,便刺向了秦希。
秦希自然也不甘示弱,将手裏拿着的東西丢在地上,全身衣服迎風而舞,全神貫注的要迎接嶽雷的長槍。
洛北眼看着秦希與嶽雷不過幾丈遠的距離,隻要嶽雷一閃身,長槍必然入*體,此刻嶽雷猶如憤怒的野獸般,無論他如何勸說也都無濟于事,于是他也再不猶豫,身形閃動,憑他的武功自然比嶽雷還要快上許多。
秦希自小也學習武功,隻是她向來受到相府和老爹的保護,少有對敵經驗,心想嶽雷身受重傷,而且除了戰場上拼死搏殺以外沒有什麽武功修爲,卻不知道真正的殺人之道并非武功強弱所能判定,而是那一瞬間的殺意。
這一點洛北卻比她熟知太多。
長槍卷動寒風,如虹直指秦希,秦希發出一聲厲嘯,掌心凝結真氣。
眼看着二人之間便要分出一個生死,一個人影後發先至。
秦希的掌力還沒有來得及發出,便被一股大力推了出去。
當她在看去的時候,才發現原來是洛北在那一刻救了她,而他卻站在了她原本的位置。
血,緩緩沿着長槍的槍杆流出,然後又緩緩滴落,森寒的槍尖幾乎完全沒入了洛北胸膛。
嶽雷怔怔的看着洛北,神情悲恸至極,他緊緊握住長槍的手忍不住在顫抖。
“洛北……你這是……在做什麽……”
洛北的手攥住了長槍,血越流越多,他的臉色很快就變得無比蒼白。
“嶽伯伯的死我也悲痛至極,但……但這個仇不能算……算在秦希的身上……她爲了救你我……已經失去了原本的家……我必須得保護她……”
他說話的聲音變得越來越虛弱,但每一個字都斬釘截鐵。
嶽雷看着洛北,咬住了嘴唇,恨不得咬出血來,眸子裏的目光變得失望透頂。
他突然大力揮手,以血肉手掌砍在長槍的槍杆之上。
隻聽到一聲脆響,槍杆應聲斷裂。
長槍斷成兩截,嶽雷把手裏的一段仍出了亭子,他看着臉色無比蒼白的洛北,冷笑道:“既然如此,你我自此之後,天涯相别,絕無半點恩義……”
說完,他手捂着身上仍然劇痛的傷口,亦步亦趨的走出了小亭子,走進了風雪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