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北……”嶽飛的聲音好像變得有些沙啞。
洛北迎面看向嶽飛,下意識的回道:“嶽伯伯……”
嶽飛拉住洛北的手,不容他後退,說道:“了然大師爲當世高僧,當年有幸與他暢談數日,嶽伯伯知他可上達天機,若不是如今天下大勢已如水火,我自也不會請他窺探天機,讓他以百歲年紀耗費心神、修爲,而如今收到這六句箴言,嶽伯伯左思右想,還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眼神裏的憂色似乎又加重了些,歎道:“也許天意本就如此,強求也是強求不來的,嶽伯伯接下來的時日還有大事要辦,若是成功便要再次領兵北上,若是不成……”
他淡淡的笑了笑,仿佛早就知道了結果一樣,卻仍然也毅然決定要“勇往直前”,繼續說道:“若是不成,或将身陷囹圄……”
聽他說到這裏,不但洛北,嶽雲和張憲都感到無比擔心,隻是相較于洛北和張憲,嶽雲更了解父親脾氣,他笃定之事就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嶽伯伯……”
“元帥……”
嶽飛擺了擺手,讓他們不要打斷自己。
他手握那張硬黃紙箴言道:“隻是這六字箴言事關重大,斷不能因我而就此埋沒,洛北,今日嶽伯伯想要把它交給你保存,以後當你遍走江湖時,也以此尋覓有緣之人,或可救生民于水火,到時别忘了嶽伯伯今日所說的話……”
他鄭重的将硬黃紙交到洛北手中,此刻這位飽戰沙場的大将也不禁滿含熱淚,除了對百姓安危、朝廷危難的難以釋懷,還有對眼前少年的殷切期許。
在嶽飛第一次見到這個少年的時候,似乎便有一種不同的感覺,也許是因爲多年前相交互爲知己的秦慕川,也許是因爲别的什麽,他自己好像也說不清楚。
但唯有一點,這個少年與衆不同。
戰場上,洛北猶如一頭猛獸,穿梭于鮮血淋漓之間,渾身戾氣之重超出想象,就算是一位殺人如麻的大将也不可能與之相比,那一刻雖然衆将都對洛北戰力誇贊不已,隻有嶽飛心中的擔憂越來越重,因爲他知道,以洛北逐漸精進的武功加上那一身戾氣,無論是對他自己還是身邊的人,乃至天下都絕不是一件好事。
最終,嶽飛左思右想,想起前往臨安路上有一座僻靜的古寺,住持了然大師修爲精湛,便生了以佛法化解洛北身上戾氣的想法,這才有了後來讓洛北前往玄青寺的心思。
此刻,他望着洛北,知道這個孩子能從玄青寺走出來,必定是經曆了常人無法想象的折磨,這是自己身邊嶽雲等人皆不具備的。
他一直堅信,逆境中走來的人,隻要不沉淪,便可肩負重任。
洛北張着嘴,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本來想把自己在玄青寺經曆的一切都告訴嶽飛,告訴他自己身上殺神珠的事情,連了然大師都說自己是當世曆劫之人,甚至可能會成爲屠戮世間的“大魔頭”,這也是了然費盡心思想要把自己留在玄青寺清修的原因。
可是自己出乎意料的從“十方陣法”中走了出來,連他自己都無法想象,在山洞中面對黑暗的時候他曾一度想要放棄,就此留在那裏,跟那個藏身在自己身上的“人屠”暢聊千年轶事,可他走出來了,人屠白起也從此沒有再出現過。
爲什麽呢,他說不清。
洛北望着嶽飛殷切的眼神,在那一瞬間竟哽住了喉嚨,一肚子想說的話居然連一句都說不出來。
也許,在潛意識當中,他不想讓任何一個真正關心自己的人失望。
如果把自己身負着千年孕育的殺神珠以及将要背負的殺神宿命告訴給嶽飛,那麽一向以天下百姓安危爲己任的他還會不會像現在一樣慈祥、和藹的跟自己說話,會不會舉起刀劍面對自己,爲保黎民安危先行鏟除自己這個“魔”。
在當時來說,“魔”這個字幾乎早就從人們甚至是江湖人心中去除,故而對于一般人來說毫無任何印象。
有傳言,在大宋建立初年,太祖皇帝剛剛結束南北征讨,在衆臣的輔佐下開始治理國家,而那時候江湖上不似如今般安甯,除了“正道”以外還有“魔道”一詞鋪天蓋地,而且魔道極爲猖獗,高手輩出。
爲還天下安甯,太祖皇帝放下諸多事宜,集結整個江湖的正道勢力,與“魔道”對峙足足三年,而後更是入深山、跨滄海,把魔道勢力打的再無還手之力,最後在一場大戰中才徹底将其鏟除。
在那大戰之後,江湖變得一時清明,在那場舉世無雙的大戰中立下大功的江湖教派全部都得到朝廷的封賞和支持,這也是千年來朝廷與江湖之間關系最爲緊密的一次。
朝廷新立,江湖也爲之肅清,在那之後的數年裏,新起四大門派,也就是如今屹立武林之外的天下四大門派,聖庭閣,無量谷,靈犀山和白水澗。
有人說四大門派的創派祖師就是那場剿魔大戰中太祖皇帝身邊的四大高手,至于最後爲什麽離開朝廷,創立武林門派早已不得而知。
至于當年風頭最緊的魔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如今也早已無從考究,有人甚至懷疑,那些在剿魔大戰中被鏟除的“魔道”中人其實并非什麽十惡不赦的惡魔,而是在太祖陳橋兵變就追随身邊的肱骨大将,後來或許是在某些方面與聲威日隆的太祖之間産生了矛盾、嫌隙,更因爲功高震主才被舉世不容。
故而太祖皇帝在初登皇位的那年便誅殺了多爲史官,正是因爲他想要将“魔道”中人從後世曆史中徹底抹去,後來更是因爲這件事在皇位繼承中傳下了一個未成文的規矩,那就是讓大宋多年來飽受戰火的“重文輕武”準則。
隻是如今歲月更替,皇位傳承了數代,對于當年的真相已經無從說起,這一切都隻是人們閑談之語罷了。
但即便是在民間,哪怕是少年口中,向來也都對“魔”這個字極爲忌諱,因爲從大宋初年之後,正道與魔道不兩立便已經深深埋在每個人的心中。
這也就是洛北爲什麽對嶽飛難以開口的原因,因爲他知道,即便嶽飛對他如何親近,一旦知道他與魔道有關,也一定不能容他。
洛北接過硬黃紙,手微微顫抖,嶽飛不知道他心中所想竟是這般曲折,隻當是自己剛才所說的一切對這個經曆太多磨難的少年來說不免有些沉重。
嶽飛伸出一隻大手,扶在洛北肩頭。
“孩子,人活在世上,總是要經曆諸多磨難,隻要你心思笃定,并爲之堅持不懈,相信嶽伯伯,世界絕不會辜負一個像你這樣的少年的!”
洛北兩行熱淚終究還是如同斷線珍珠一樣落了下來,嶽飛将他攬入懷中,撫着他的頭,任淚水将自己的長衫打濕。
……
嶽飛第一次上早朝,皇上谕旨,嶽飛因功該受封賞,暫入樞密院供職,授副樞密使,封武昌郡開國公,樞密使之位原是韓世忠,韓世忠革職之後尚未有其他人入此職。
樞密院與中書門下分掌文武諸事,稱之爲樞府,掌握着軍國大事,嶽飛以戰功入朝,近副樞密使,也算得上皇上恩賜非常,要知道韓世忠戎馬半生,更兼有“苗劉之變”中的勤王于難的大功績,才得以進封樞密使。
但唯有嶽飛自己知道,這朝中出将入相卻也并非他想要的,在衆臣爲其慶賀之時,他卻邁步出列,在殿前跪倒。
見他跪倒在地,衆臣也都安靜下來,有人斜眼旁觀,知道嶽飛接下來必有驚人之語,不禁在心中暗笑,看來這位能征慣戰的大将還真是不通人情,不但在禦宴上惹的陛下不高興,就連當着滿朝文武封賞的時候,也非要站出來說上幾句“不中聽”的話。
果不其然,嶽飛在殿前叩拜之後,開口奏道:“陛下,臣嶽飛略有陳奏……”
皇上探着身子,眼睛眨了眨,有些猶豫,但還是寬言道:“愛卿有何事陳奏,盡請說來!”
“契勘金虜重兵盡聚東京,屢經敗衄,銳氣沮喪,内外震駭。聞之諜者,虜欲棄其辎重,疾走渡河。況今豪傑向風,士卒用命,天時人事,強弱已見,功及垂成,時不再來,機難輕失。臣日夜料之熟矣,惟陛下圖之……”
他聲音高亢,似要将憋在心中許久的話都說出來。
皇上細細聽着,扶在龍椅上的雙手卻漸漸用盡力氣扣在上面,臉上的笑容也逐漸消失。
待嶽飛奏完,他還是微笑着溫言道:“愛卿果然是國之棟梁,心中所慮之事皆是事關家國天下……”
他目光望向秦桧,說道:“秦相,朕讓你籌措的軍費如何?”
秦桧擡頭一望,趕緊出列,躬身拜道:“禀陛下,臣命人到各州縣催促稅負之事,有些州府因天災實情,臣已酌情減免,卻未想到如此一來,其他州府當中竟有官者以此推搪、敷衍,更有甚者,聯絡駐軍将領對上違抗朝廷法令不說,竟還向百姓橫征暴斂,中飽私囊,鬧的民間疾苦深重,其中最爲跋扈者爲梓州知州虞祺,臣以命衛城司帶人将其捉拿,現押入大理寺天牢當中,正欲請示陛下,可否擇期斬之,以儆效尤!”
皇上一聽立即大怒,手捶龍椅,恨聲道:“想不到我朝官吏竟還有如此之人,如今天下疲敝,他們竟然還屢生不甯,真是罪不容誅,此事就依秦相所見,令三司會審,必要嚴懲,不能讓這些亂臣賊子誤國誤民!”
秦桧立即應道:“謹遵陛下旨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