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左正明也已經走了,偌大的一間大屋子裏隻剩下大理寺卿齊麟一人。
他一直都在看着眼前的那盞燭台,一眼未眨,雙眉緊皺,顯然是有什麽事哽在心頭一時還無法決斷。
“既然敢于密謀此事就絕不可能是個頭腦簡單之人,那麽爲什麽被獵的蟬卻毫發無傷,萬安寺中當時并無多少防衛,隻要一擊不中,他們本可以全身而退,可偏偏又全部服毒自殺,這些事情到底又是爲了什麽呢?”他不停的自言自語道。
燭火不停的跳動,也似此刻難以言說的思緒般上下翻騰,忐忑不安。
從早朝領聖旨受命辦案以來,到現在也不過兩日而已,本來還以爲此事必然繁雜不清,而且殺手皆已身死,想要查清脈絡必是不易,他這才把剛“犯過錯”的左正明帶咋身旁,爲的就是能抽絲剝繭的從中理出一點頭緒。
可是,事實上他卻想錯了,至少與設想的并不一樣,殺手都死了這一絲不假,可左正明偏偏從死屍身上找到了關鍵線索,一切都似乎都變得透明、清晰起來,好像原本複雜不清的事實立即就變得簡單的不能再簡單了。
他說不清這種感覺,但隐約中仍舊覺得此事不可能如此簡單。
齊麟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想不到一向剛毅果決的他也有這樣猶豫不決的時候,他自己都不禁苦笑起來。
就在這時候,不知道從哪裏隐約傳來一陣笛聲,絲絲縷縷,由遠而近。
齊麟情不自禁的擡起頭來,這聲音明明極遠,可又好像就在耳畔,清晰當中又似模糊迷惘,聽來不知曲中之意。
在這一瞬間,他仿佛忘記了剛才所有的煩憂,腦海之中一片清曠,便站起身來,向外面走去。
走出大理寺的大堂,外面已是銀月輝輝,一片昭然。
笛聲仍舊袅袅而來,若有若無,實在是聽不清到底來自何方,不過既有美妙之音,又何必管它來自哪裏,悅耳即勝過人間苦難。
“難道有誰也知道我此刻心中的猶豫不決,故意以此笛聲前來解惑?”齊麟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麽會冒出這樣一種想法來。
月光灑在臉上,他閉上了眼睛,仿佛沐浴着這一刻的祥和,還有天地萬籁之間的淡淡鳴響。
曾經的老師就說過,不管是入仕爲官還是出世而遠走江湖,齊麟都注定是個癡人,他何嘗不知道别人看待自己的眼神裏暗含着種種與衆不同的意味,有人恨他,也有人怕他,但極少有人真正了解他。
這或許便是人生的孤寂吧,不過又有什麽關系呢?人從生下來到死去,不就是這樣一條漫長又孤單無依的路嗎?何曾有人知己知彼,生死相依?
齊麟忽然皺起了眉,向後退了兩步,才發現自己竟在不知不覺間受到了笛聲的影響,原本心如鋼鐵一樣的他居然會冒出這許多感慨來。
“不知道是何方的高人竟在如此深夜吹奏笛音,可否出來相見?”齊麟大聲說道。
可是,笛聲仍在,卻沒有人回答她。
過了一會兒,他隻能放棄,負手看着天上的那輪明媚的月亮,不禁啞然無語。
“想來明月照千古,而千古之間又有多少離奇之事不停的上演,我又何必因爲一件看不透結果的案子糾結?擺在面前的事實清晰可見,這總不能是假的,那麽我既不添油加醋,更不用過多揣測,隻需将事實一一報于朝廷,至于其他的便不在我所轄範圍之内!”
想到這裏,齊麟長長的吐了口氣。
“今夜好生漫長,隻可惜思緒太多,已是無法安然入睡……”
他整了整衣襟,坐在了大堂外,端詳起早已不知有多麽熟悉的大理寺來,忽然發現原以爲再熟悉不過的地方竟也有許多不曾注意的地方。
……
今夜,除了滿懷心事的齊麟外,還有一人尚未入睡。
阮紅玉身上披着一件披肩,站在遠離人煙的小屋前,不住的仰望,美麗的眸子裏卻是淚水盈眶。
披肩下的身子竟也有些微微的顫抖。
小蝶跟在她身後,見她如此模樣,也不敢上前搭話,隻能跟她一起細細的聽着那綿綿縷縷如入骨髓的清揚笛聲。
她跟在阮紅玉身邊多年,早就習慣了聽她彈奏的琴音,以至于這世間再好的樂師都頓失顔色,而她也知道,阮紅玉雖然身在風塵,可心意卻極是高遠,這些年來不知道有多少達官貴人想要“一試芳澤”都不曾入她雙眸,故而也漸漸的養成了一種介于塵世與世外的性子,所以她眼裏的目光總是那般慵懶,與世和藹,卻又與世難容。
而今天,她那慵懶眼眸裏的目光化作了一汪春水,再也顧不得什麽,淚水如泉模糊了雙眼,這才是她的真性情,就連他自己都以爲藏的夠深,沒想到在這淡淡的笛聲中竟一覽無餘。
這些年來她遍嘗風塵之苦,心裏早就像是一座埋了許久的墳墓,再也沒有一絲朝陽之氣,即便是驚動整座臨安的花魁之夜在她看來也不過如一場鬧劇,隻不過人既然要活着總是難免違背心意。
靜夜傳來的絲絲笛聲猶如擡頭便可望見的那輪皎潔明月一樣,滲透人心,明明清晰可見,卻又永遠都觸摸不到,這難道不正像是她的心境一樣?這也是她爲什麽在笛聲中将心事暴露無遺。
她望着月光,淡淡的笑着,即便是淚水縱橫臉頰,此刻的燦爛也如逢春桃花。
但是,她沒有去想象那笛聲來自何樣的人,因爲在她心裏,若能相識那是生來無一的慶幸,若不能,聽罷這一曲,人生也足矣,這不正是她一生都在等待的緣分嗎?
要是真的見到那個人時,他或是她又落入常人都有的俗氣自己又該如何自處?真的以此生相托?追随千裏,哪怕無盡的苦難也毫不回頭?
小蝶跟着她的時間最久,對她也最是了解,刺客見小姐如此模樣,豈能不知她心中所想?
“小姐,你想見他我這就去尋!“
她笑着搖頭,說道:“人生若是有緣,哪怕人海當中也自有回眸一瞥的瞬間,若是緣分該當止于今夜,便是強求也是強求不來的!”
春風又是一年時
花開露白君來遲
夜星悄然潛入夢
笛聲袅袅人不知
……
第二天清晨,齊麟入宮。
比他更早些走出大理寺的是左正明,左正明在臨安城裏繞了一個圈,最後來到秦相府邸,秦桧當初讓齊麟在案件有了結論之後在上報朝廷前先行告知自己,這樣的事情本來齊麟根本不會答應,可是那次他出奇的說是“盡力而爲”,這讓秦桧都感到有些驚訝。
雖然嘴上有所保留,但此事齊麟還是沒有忘記,一來此事本身就事關秦桧家眷,他關心也是人之常情,再者齊麟也很想看看在這件事上每個人都是怎樣的反應。
他并沒有親自去找秦桧,而是讓左正明帶着大理寺關于此事的結果比自己先行出門,這樣一來他既做到了對秦桧說的那句“盡力而爲”,又不算是違反規制。
齊麟進入宮門,今日本無早朝,是薩公公前來見得他,把他帶到禦書房前,等了大概有一炷香的時間。
薩公公告訴他昨夜陛下是在禦書房裏睡的,睡前還說若是“齊大人”前來,要盡快禀報,顯然他也在等齊麟。
皇上從禦書房的榻上起來的時候,仍有些睡眼朦胧,看來昨夜睡的并不很好,可看到齊麟時他還是讓齊麟不必再行大禮。
薩公公接過齊麟呈遞的奏折,交代皇上手中,眼睛瞟向齊麟,不知道他這個“鐵面人”會不會在皇上一覺剛醒來時就惹得他不悅,到時候受罪的可不止他一個人。
皇上接過奏折,仔細的看着,臉上并沒有态度的表情顯露出來,隻是剛剛睡醒的目光變得越來越清明。
他将奏折放下,問道:“齊愛卿,你奏折當中隻說殺手身上配置的一應之物皆是我朝軍中之物,卻未得出更多的結論,你是否還有什麽話要對朕說?”
齊麟抖袍袖跪地拜倒,說道:“臣親自帶人查探現場,殺手皆宜自殺,這些都是從殺手身上和随身武器得出的結論,臣不敢妄自斷言,隻是找人問出這些東西本是軍中常用之物,但據臣所知,我大宋多路軍隊配備之物也有不同,故而更不敢随意揣測,此事陛下隻要命兵部主事前來,一問便知……”
“啊……”
“是朕糊塗了,這本來就不是你管轄範圍之事……”
皇上看了一眼站在身邊的薩公公,然後笑着對齊麟說道:“想必愛卿這兩日也是辛勞,此事辦的不錯,且先回去休息,朕再行傳召兵部問話!”
齊麟叩拜而去。
薩公公望着齊麟的背影,神色微妙。
“你舉得咱們這位大理寺卿如何?”皇上突然問道。
薩公公被他這麽一問,立即表現的有些驚慌失措。
“陛下,這是朝廷大事,老奴豈敢胡言亂語?”
皇上笑道:“若是品評朝廷大事就非得是死罪,怕是你早就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薩公公抿嘴也笑了起來,說道:“臣聞齊大人向來剛直不阿,在這件事上卻……有點失其直名……”
“爲何如此說?”
“這件事滿朝文武都關心備至,想必不隻是關心秦相家眷被襲的本身,他們大多數人其實想看的就是陛下的态度,而齊大人所送來的結果又至關重要!”
“他所說的那些物件其實又何必要傳召兵部,隻要找個稍有常識之人一問便知,那麽咱們這位齊大人卻隻是把自己所見所查的直接正論寫入奏折,卻絲毫未多說一句,不是他不明白,而是他根本不想卷入此事當中,豈不是與以往耿直的性情不甚相符?臣也隻是想到了這些,若是說的不對,還請陛下勿怪!”
皇上淡淡的笑着,眼睛卻斜了薩公公一眼。
“都說人老而精,看來你早就是隻老狐狸了!”
然後又把禦案上的奏折,微微打開,說道:“宣兵部主事前來見朕,朕倒是很想知道此事到底是何人主使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