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洛北從容的取下已經烤的一片焦黑的魚,秦希不知是否真的能吃,洛北小心的剝去外面結成的黑色堅硬外殼,就立即露出了雪白嬌嫩的肉質,讓兩個饑腸辘辘之人望之便如大快朵頤。
“這可真神奇,外面看起來已經烤的焦黑,裏面的肉卻還保留的這麽好!”秦希接過洛北遞過來的魚肉,不禁說道。
“這就叫外焦裏嫩!”洛北也沒想到自己第一次動手就能做的這麽好,頗爲驕傲說道。
秦希咬了兩口魚肉,雖然隻是魚本身的味道,可此刻也算得上是難得的美味了,何況她剛從陰霾中走出來,心中也是少了些許郁結之氣。
她沒想到洛北居然也會用這種驕傲的語氣說話,而且如此鄭重,被他都的笑了起來,說道:“你是從哪裏學來的手藝?”
洛北一邊往火堆上加些幹柴,一邊翻了翻還在烤着的魚,眼中是跳動的火焰。
他吐了口氣,經秦希這麽一問,他想起了剛從“迷離芥子”走出來的那個晚上,就在山腳下,四處都是荒野,看不到人煙,天又黑又冷,他跟趙瑗、芸娘,殺生還有楊再興、穆心蕊幾人露宿野地。
大家分工明确,有人拾柴,有人生火,楊再興還打來了野味,吃飽了肚子又躺在溫暖的地上熟睡。
也算是人生至貧處,猶有溫情在。
可是,他沒有想到後來經曆的一切竟是足以改變他一生的慘烈。
爲了救下被金兵作爲人命靶子的大宋百姓,英勇無匹的楊再興獨騎血戰,掩護百姓,最終戰死小商河,而這些人當中就有穆心蕊的父母、弟弟。
楊再興的屍首被擡回來的那天,穆心蕊就跪在外面,她告訴洛北,是自己一路告密,所以才引來數次圍剿。
洛北雖然心疼,卻也沒有責怪于她,因爲他知道這一切楊再興早就心有了然,既然他都原諒了她,自己又有什麽權利去責怪她呢,何況楊再興的死她比誰都痛苦。
最終帶着弟弟在松林外搭了間草屋,打算用自己的一生來陪伴他。這又是何等的情意?
從那一刻起他才明白,人生當中很多事很多人都不是一句簡單的好壞、善惡所能說得清的,人性複雜,情意與現實之間的選擇好像永遠都那麽的艱難和充滿痛苦
“短短的幾個月,很多人已經不在了……”
秦希看得出洛北臉上寫着的痛苦,想象着他可能經曆過的一切,發現這世上并不隻有自己一個人心中深藏着一道傷疤,她歎息一聲,竟有大笑起來,她伸手拍了一下洛北的肩膀,說道:“沒事,我這不是還活着嗎?”
“我們倆認識的時間并不長,卻一起跳了兩次深淵,最終都活了下來,你說這說明什麽?”秦希問道。
洛北感歎又無語,他們倆的确相識不久,在君山上跳了一次懸崖,今夜又一起投湖,這可是大多人一生都難得一見的大偶然、大奇事,也不知道這算是緣分深重還是遇人不淑?
“說明什麽?”洛北問道。
秦希把吃的精光的魚骨頭遠遠的丢了出去,然後望着無邊的湖水迎風說道:“這說明此生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啊!”
“可是我始終都無法明白,命運到底是什麽?人活着是命,人死也是命,眼看着親人、友人死在屠刀之下是命,就連自己難以預料的一生都是命,那麽我們到底又算什麽?隻是被命運捉弄和玩耍的人偶嗎?”洛北也站起來,目光幽幽,想到這幾年所經曆的事,心中仍舊困惑的說道。
秦希轉過頭來,笑着說道:“錯了,至少不是隻有悲慘才是命運,這世上還有高山流水、琴瑟和鳴,有孔雀東南飛,有忠臣志士舍生忘死,有……人和人莫名其妙的相遇……”
天空之上,烏雲漸去。
明月出,青天萬丈。
夜色沉寂無語,秦希和洛北吃飽了肚子,漸漸的也有了困意,于是洛北就學着穆心蕊那樣将燒盡未冷的灰燼用新土蓋住,好讓秦希不會在夜幕當中受了風寒。
秦希坐在他身旁,開始數起了天上的星辰,洛北穿上已經烤幹的衣服,靜靜的聽着她說的每一句話,當他轉過頭去看她的時候,秦希已經困的合上了眼睛,身子一陣陣的搖晃,好像随時都要倒在地上一樣。
最終秦希的頭靠在了洛北的肩頭,她氣息均勻,睡得竟是那麽的香甜。
風輕輕的吹拂,讓火焰一陣晃動,像是一棵招搖的赤紅之花。
洛北望着夜空,又低頭看看倚靠在自己肩頭睡熟的秦希,不着粉脂又精緻、富有彈性的臉上好像還挂着淡淡的笑容,長長的睫毛像是蝴蝶的翅膀。
任性又極度敏感的她此刻放下所有的戒備安然入睡,說明她對洛北足夠信任。
這種信任建立起來并不容易,因爲她生長的環境讓她時刻都感覺身邊的人并不可信,所以以往來說,隻有父親、老爹是她心中真正的親人,可以無條件的信任,除此之外,在她眼裏,所有人看到她時的目光似乎都在疑惑和嘲笑。
“這是老爺在外面養的私生女!”
“夫人一直都把她視爲眼中釘,她自己還在仗着老爺的寵愛而洋洋得意!”
“什麽千金小姐,不過是個身世不明的野丫頭而已罷了!”
秦希沒有質問過誰,也從沒有因此而難爲那些下人、丫鬟,她每天走出那扇門以後都會挂滿笑容,笑的肆意,笑的嚣張,她要讓所有人看到她就是父親最寵愛的千金,她不想被别人的風言風語吓倒,更不想讓人看到她脆弱的一面。
但實際上,日複一日,她心裏也已經疲憊不堪。
“娘,你到底在哪兒?”
“爲什麽不肯見我……”
“一切真的像他們所說的那樣嗎?”
她的呼吸不再像剛才那樣平靜,變得有些急促,洛北低頭去看,身子卻不敢亂動,發現秦希并沒有醒來,隻是夢中正在啜泣,然後又漸漸變成了嗚咽之聲。
看的出來,即便是夢中,她仍然在時刻的想着一個人,一個未曾謀面,卻是她這輩子都無法避開的人。
晚風襲來,星光與月光混在一起,像是從天際上潑灑下來的倒懸湖水。
洛北仍然沒有半點睡意,身子長時間保持着一個姿勢,一動未動,直到此刻已經有些麻木僵硬,但是洛北仍然堅持着,不想把秦希從夢中叫醒。
因爲此刻她雖然哭着,但臉上的表情卻是幸福的,也許在這場夢境當中,她真的見到了那個人,兩人在傾訴着滿心牽挂,也許她正依偎在那個人懷裏,再次蜷縮成襁褓中的嬰孩。
夢中的一切都不會是真實的,因爲隻要是夢就總有醒的時候,當你醒來的時,一切都變成了鏡花水月,正如佛家所言,如夢幻泡影,來的快失去的也快。
那麽人該不該有夢?
也許應該,既然人生常有不幸,夢中若能取暖,又何妨真假?
幹柴燒成了灰燼,被風吹到了遠處。
火焰也很快就要熄滅了,洛北沒有去添柴了,因爲此刻一擡頭,就能看到鏡面一樣的湖水最遠處,已然有一道魚肚白正在悄然遊上天空。
他忽然覺得喉嚨裏幹澀的快要裂開,眼睛也有些酸澀,于是,即便沒有十足的睡意,他也打算閉目養神。
大腦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變成了一片空白,肩頭的重量忽然一輕,他覺得應該是秦希醒了,把頭從他肩上挪開,于是他正打算睜開眼睛去看,可是當他真正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的卻不是清晨該有的模樣。
那更像是一個黃昏,暮色挂上枝頭,天際上好像是被火燒紅了一樣快要裂開。
“難道我一閉上眼睛的功夫就睡了這麽久?如果秦希醒了,那麽她爲什麽不叫醒自己?”
洛北低頭,眼前一陣模糊。
恍惚中他看到了一雙手,一雙染滿了鮮紅血液的手。
驚訝之餘,心裏忽然莫名的疼痛,再看時,那雙手竟然就是自己的。
而腳下倒在地上一直沒有移動半分的身體突然間又動了動,然後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褲腳。
這一下洛北腦中一陣轟鳴,好像有一團環繞不去的雷聲在裏面翻滾,随時都可能炸響,他就帶着這種感覺低下頭。
但是,剛做出這個動作的瞬間他就開始後悔了,隐約中他感到隻要看上一眼他一定會後悔終生。
可是他看了,隻是那麽簡單的一瞥,那一張微微擡起的臉,那雙布滿血絲仍舊滿是憐憫和祈求的眼睛,都讓洛北一瞬間如墜深淵。
“秦希,你……你怎麽會變成這樣?”洛北想要蹲下身子把傷重欲死的秦希扶起來,可是不管他怎麽努力,近在咫尺的人仍遙遠如在天涯。
秦希沒有回答他,不知道是已經虛弱到說不出話來還是他根本就無法聽到。
洛北伸出手,想去夠她,她也顫抖着伸出手來,隻是那短短的距離卻仿佛隔着一整座銀河般,讓他們用盡了畢生之力也無法接近彼此半分。
“爲什麽會是這樣?”
“爲什麽?”
“難道我真的會變成劫戮天下的惡魔?難道那些預言都是真的?”
洛北感覺自己的眼淚都快要流幹了,不管他睜着眼睛還是閉上,都是秦希最後的那個眼神,怎樣都揮之不去。
“洛北,你快醒醒……别……别吓我……”
洛北醒來的時候,就見到秦希正抱着他的肩膀,滿臉都是憂色。
難道夢竟有兩面,一面是喜,而另外一面是……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