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棄江邊的花船早已沒有了富麗堂皇之感,像是一個褪去浮華漸入殘年的老人,裏面曾經的酒器、杯盤都狼藉不堪,瓜果之物跌落滿地都是,而且腐爛之後生出了别樣的味道。
洛北和趙瑗、虞晗一起走進船艙裏面查看,因爲裏面的味道刺鼻,所以阮紅玉并沒有走進去,而是帶着小來站在船頭,望着不遠處的起起伏伏的江面。
葉知秋對案件的真相本來也不甚關心,他握着劍,就在阮紅玉身後,沒有走上去,沒有開口說話,隻是站在她身後,望着她的背影,好像無數次站在人群裏遠遠地看着她的時候那樣。
小來一會兒擡頭看看阮紅玉,一會兒又忍不住回頭看一眼葉知秋,小小的腦袋裏似乎在想着什麽,皺皺眉,好像對大人們的心思感到無比的費解。
船輕輕的搖晃,水波蕩漾。
這世上又有什麽比人的心思更深沉,更難猜的呢?
沉默了許久,阮紅玉才緩緩轉過身,正面對着葉知秋,眼睛裏仍是那般晶瑩又慵懶的目光。
“小來很好,我很喜歡她!”
葉知秋微微低着頭,不敢擡起頭去看阮紅玉的目光。
“老葉……美女姐姐在跟你說話哪!”小來自然看得出葉知秋此刻内心的糾結和緊張,忍不住開口提醒他說道。
葉知秋猛然擡起頭來,就看到了那張美麗無瑕的面容,看到了那雙晶瑩又璀璨如星辰般的眼眸。
一瞬間,他好像掉進了萬丈深淵當中,他從未想象過,自己能跟阮紅玉站的這麽近,所以,他此刻更像是從一個父親變成了毛頭少年,居然完全無法表達出任何事情。
阮紅玉不知道葉知秋的心思,隻當他在想着什麽事,一時出了神,輕輕的笑了笑。
“人生若有風波又該如何,是不是也如這平靜的江面上一樣,内心如瀾卻又總要看起來波瀾不驚?”
船下的浪花湧起,拍打着江岸和水中的船,好像在柔軟的水波背後正暗藏着世上最堅韌也最強大的力量。
女子從來如水,柔軟而堅韌,她們柔弱表面的背後往往都是藏在心底的驚濤駭浪。
阮紅玉深深的歎了口氣,甚至連她自己都快不記得已經有多少年沒有走出天香樓的範圍了,要不是答應了虞晗要幫他們這個忙,恐怕也不會來到南城這個地方,這裏跟她平時所見所聞有着極大的反差,可不知道爲什麽,對這樣的地方她反而感到一種奇特的親切感。
也許,在被反複拐騙最終送到天香樓之前,她就生長在如同南城這樣的地方,隻是那時候她年紀還很小,現在的印象也已經模糊不堪了。
……
船艙裏狼藉一片,椅子和桌子也破碎成了一塊塊木闆,到處都灑着已經腐爛的瓜果,味道可謂濃郁至極。
洛北不禁有些皺眉,眼前的這條花船裏的模樣又如何才能讓人聯想起花魁之夜那天,猶如鮮花盛放于水中的光景?
稍稍适應了那股味道之後,他們幾人就開始在“破爛”的世界裏尋找線索,大雨之夜,花船飄飄蕩蕩的來到南城前這本身就是一件很可疑的事,何況又怎麽會如此湊巧的就遇到了南城慘案?而且包下花船的人還是隐藏在臨安黑夜當中的殺手組織。
他們詳細的商議過,那日夜裏在船上的人很可能就與慘案有關,甚至有可能就是慘案的組織和策劃之人。
現在,殺手組織遁去,即便韓世忠亦或是其他人能夠通過什麽方式找到那個組織,但沒有任何證據,這樣一個組織自然不會輕易就範,他們更沒有辦法在沒有關鍵證據的情況下就對這樣一個秘密組織采取任何行動,畢竟能在臨安城裏存在了這麽久,這個組織必定也非同小可,哪怕他們隻是在黑夜中才會出沒。
把船裏面仔細的查看了一番之後,洛北有些失望的搖搖頭,說道:“想必那天夜裏風浪極大,現在船裏面的情形又已經破壞嚴重,很難看得出到底發生過什麽,也沒有留下使用過兵器的痕迹,所以根本看不出是不是有人在這裏動過手!”
看到趙瑗一言不發,虞晗知道,現在已經是第四天,距離聖旨給的期限不過六天的時間,而現在他們根本沒有找到任何有用的線索,說起破案可謂是難如登天。
那天他們從現場回去,仔細梳理過從南城得到的線索,其一雨夜潛入殺人的馬隊紀律嚴明,很難相信會是賊匪之類所爲;其二,那晚上村子前面的廟宇當中曾有過人在裏面過夜,廟宇裏火堆還在,應該還吃過一塊燒紅薯,看樣子那人應該沒有跟馬隊相遇;其三,就是江岸上停泊的這支與其他漁船都明顯不同的船隻,還是洛北發現正是天香樓的花船。
一切都似乎是巧合,但前面兩個線索很難追查,隻有天香樓花船最易調查,所以他們才決定前往天香樓打探消息,雖然被紅姨言語敷衍過去,可好歹還是得到了阮紅玉的幫忙,知道那天夜裏曾有一支臨安地下的神秘組織包下了花船,而且阮紅玉還從相府借來了宰相腰牌,才讓他們能順利上船。
哪知道竟是這般光景。
趙瑗看到虞晗和洛北的表情,知道跟自己看到的差不多,于是淡淡的笑了笑,先走出了船艙,站到了船尾的甲闆上。
虞晗望着趙瑗,知道他心事重,然後與洛北相視一眼,苦笑的搖搖頭,也跟着走了出去。
洛北見殺生正在破爛的雜物當中翻來翻去,一會兒拿起一個碎了角的酒盞遺憾歎息不已,一會兒又撿起斷了線的琵琶,手指胡亂的撥幾下斷了的弦,哀歎一聲。
洛北知道殺生歎息的原因跟他們并不一樣,他隻是純粹的爲那些已經破壞了的酒器和琵琶感到遺憾,甚至他可能完全沒有把案件的事情放在心上。
沒有再去管“自娛自樂”的殺生,洛北也走出了船艙。
三個少年站住船尾的甲闆上,任江風吹拂,發絲飛舞。
眺望遙遠的天際,在視線所見的最遠處是水天相接後形成的一片蒼茫,幽暗的浮雲好像是一條巨大的魚,江面上的風驟起,魚也順着風的方向緩緩遊去。
命運在每個人一生當中都算是一個極爲神奇的東西,好像有一支無形的筆,起伏、輾轉間勾勒出一條條看起來本是雜亂無章的軌迹。
也許,有一天當你蓦然回首時,就會突然發現,缥缈不可見的命運實際上正沿着一條似乎早已注定了的軌迹正在緩緩前行。
命運是大道,平常人自然說不清楚,隻有極少數人屹立于凡俗之外,他們不但清楚的看着世間的滄海變遷,更在某種程度上主宰着平凡人的命運。
三個少年一起望着蒼天,一起迎着江風,随風吹來的細細水滴打在臉上,那感覺又清新又凜冽。
“你們說我們身處的這個時代到底是好還是壞?”一直沉默着的趙瑗突然問起。
虞晗笑着閉上了眼睛,細細的品味着風中的味道,過了一會兒才說道:“我倒覺得一個時代的好壞其實并不是我們能說得清的,等以後再過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總會有人來評說我們今天的功與過……”
“而今天的我們,如果覺得好那麽就努力的讓它保持下去,如果不好,那就該想盡辦法去改變眼前的一切,你們說對嗎?”
洛北輕笑了兩聲,把手扶在了船尾的桅杆上面,長長的吐了口氣。
“我本來住在很僻遠的小村子裏,那裏的人們都很淳樸、熱情,本以爲我也會跟他們一樣,平凡的來到這個世上,然後再以最平凡的方式離開……”
“可是沒想到在後來的幾年裏,我卻親身經曆了曾經怎樣都不可能想象得到的事,還有那些奇奇怪怪的人,才知道,在這個世上,不管是人還是事都不能簡單的用眼睛去看待,因爲你可能會大錯特錯,甚至丢掉别人還有自己的性命……”
洛北的聲音變得有些奇怪,人生數十載,對于一個少年來說是如此的漫長,幾年的光陰對于洛北來說,更是漫長的好像度過了幾生。
虞晗把一隻手搭在了洛北肩膀上,輕輕的拍了拍。
“不過我想,不管是從前、現在,還是以後,人世間總會有苦難,但我們不能因爲經曆苦難就對一切都失去了希望,希望說起來很缥缈……也很重要……”
洛北點了點頭,心中的滄桑和悲苦雖然并不會因此而減少,但他能感覺到虞晗内心的真誠,在他看來,人與人之間的真誠本就來之不易。
“我想很多人一定無法想象,像臨安這樣被譽爲人間天堂的地方,更是地處天子腳下,竟然會有一個隐藏了多年的黑店,不知道這些年來毀掉了多少家庭,甚至還會發生南城割頭慘案這樣放在任何地方都是駭人聽聞的大事……”
虞晗望着遠處,目光裏流露出一絲無奈和失望,但是很快這種情緒就被他收斂起來,他從來不想把這樣的情緒傳遞給别人。
“既然眼前的世界滿是陰霾和波濤,那麽我們就該努力的去改變它……”
他緩緩的伸出一隻手來,就停在了洛北和趙瑗面前,然後微笑的看着他們二人,笑容裏充滿了堅定和不移。
趙瑗明白他的意思,芸娘也曾問過自己相似的話,但對于那些本身缥缈虛妄的事,自己的确從未想過。
從前,他隻是看到了太多的苦難,也經曆了太多的苦難。
所以,他想盡自己的力量爲這天下和百姓做點什麽,也會覺得一個人的力量總是微薄的。
虞晗的話雖然并沒有完全挑明,但那炯炯的目光告訴趙瑗,他所指的赫然就是整個天下,而距離影響天下最近的那個位置與他既是天涯之遠,也有咫尺之近。
洛北也緩緩的伸出手來,就放在了虞晗那隻手上面,然後他們二人一起看向趙瑗。
趙瑗笑了,他這些年小心翼翼的過活,凝煉出了冷靜而堅韌的性情,但是,他畢竟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心中何嘗不是有一腔的熱血?
三個少年,站在船邊,在風浪中把手緊緊相握。
也許他們不知道,這一刻,也注定要改寫屬于三個人的命運。
還有未來百年天下與蒼生的命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