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然目光仍舊緊緊盯着洛北,繼續說道:“隻是那張臉過于蒼白,也不似施主這般年輕……”
“當時我初見施主的時候,也極是驚愕,因爲這眼觀心黃泉向來非同一般,可以預示天兆,其中必然有諸多蹊跷之事,直到後來施主再見了塵……也就是你所熟知的四叔,身上戾氣複發,殺神珠蘇醒,我方才明白這天兆中所說的就是施主你啊!”
洛北被他這話吓了一跳,往後退了半尺,問道:“難道大師以爲我真的會給世間帶來災難?”
老僧怔了怔,然後又緩緩搖頭,道:“觀心黃泉所示天兆向來無誤,隻是這一次不知爲何隻有一張蒼白的臉,老僧也不知該做何解釋,但是……”
“老僧雖已年逾百歲,但仍有私念,不忍施主成爲天兆當中的那個人,爲禍世間,故而将施主送入陣法當中,原本是打算以陣法困住施主一輩子,那麽這天兆也就不攻自破,可惜……”
“可惜,老僧并沒有想到施主能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裏破陣而出,這時候佛子菩提亦百花盛開,說明施主正是老僧要等的那位有緣人……”
說到這裏,了然眼裏也閃過一絲怅惘,其實這個問題在他心中早已經成了困頓,即便他活了一百多載的歲月,也難以解釋其中奧妙。
“這樣小施主既是當年玄清大師遺言所說的有緣人,又是觀心黃泉中天兆應劫之人,其中玄奧之處,就連老僧也無從知曉……”
洛北咬了咬牙,想不到自己一個經曆了諸多坎坷的少年居然會有了這樣兩個對立也同樣富有奇幻色彩的身份。
那麽到底哪一個是真,哪一個又是假呢?了然都找不到答案,他又如何能解其中玄機?
“那麽大師修爲高深,爲何不直接将我殺死,或是另設陣法将我永生困在其中?”洛北盯着了然問道。
了然大師沒有立即去看他,而是把自己蒼老的手輕輕的擡了起來,然後極爲緩慢的向着胸前合十,他的動作無比緩慢,令人無法想象這簡單的動作卻要費了極大的心力。
在他雙掌合十的瞬間,身後寬大的僧袍突然好像被一股風吹的鼓了起來,就是那麽一眨眼之際,那氣勢如虹般驚人。
沒過多久,這種氣勢又消于無形,可洛北看得出,這位老和尚實際上修爲已經無比驚人。
老僧終究還是歎息一聲道:“老僧佛前枯坐八十多年,苦苦尋求當年玄清大師所授禅理,大師以通天修爲殺去十萬魔國之衆,就是爲了天下能少些戰亂和生民罹難,但還是仍然無法阻止王朝氣數衰竭,天下再陷離亂,那麽就算老僧可放下修禅悟道的慈悲之心,對施主痛下殺手,又怎麽能真的改變這世上千古承襲的磨難……”
說到這裏,了然聲音變得極爲衰弱,咳嗽了許久方才稍稍平複,但他還是堅持的說了下去:“今日,老僧把一切所看所想全部與施主說明,心中仍有些許期盼,也惟願小施主能放下心中的執念,就此留在寺中,我願與施主日夜一起參禅,走完這最後的一段路程,也省得你再于俗世中曆盡艱辛……”
話說到此,一切都已經明了,這老僧竟是在黃泉當中看到一張與洛北長的一樣的臉,卻沒有想到同時佛子菩提百花綻放,應兆天劫之人竟然又成了玄清大師所說的有緣人。
而洛北與小和尚十方遊戲中悟得禅理,從而走出玄清所設的陣法,了然心中仍舊不願洛北就此離去,也更加不願動手濫殺無辜,于是在顯示了驚人修爲之後,再次商量洛北留下玄青寺裏,就算不剃度出家,也要當一輩子和尚。
洛北這幾年确實可以說是曆盡艱辛,特别是卓小蟬死後,他一度心灰意冷,才跟初次見面的殺生逃出半月樓,逆着人流一路向北,到達金光琉璃寺,可沒想到,卻因爲黑羽騎兵追逐瑗兒母女不得已再次出逃,又輾轉遇到楊再興、逍遙等人,體會了沙場無情,白骨成堆的種種景象。
可是,最終洛北還是搖了搖頭,而且堅定無比。
此刻,他突然間想起了“臨安”,那個他完全陌生的地方,但是冥冥中好像自己又必須去往那裏一樣。
不久之後,嶽飛會出現在那裏,而且……還有一個人曾與自己相約,臨安相見或許他不再記得自己,但自己既然已經答應,又怎能廢棄承諾?
想到這裏,洛北臉上浮現出笑容緩緩說道:“大師厚愛,洛北感激不盡,俗世雖有千難萬險,晚輩還是想要一路上走走,試試到底能走多遠……”
“雖然不知道觀心黃泉裏應示天劫的人到底是不是我,但晚輩今日可向大師發誓,如果有一天自己真的成爲迷失本心,禍亂天下之人,那麽到時一定會自廢修爲,不讓世間因我而陷入萬劫不複……”
老僧聽完洛北的話,并沒有太多奇怪,仿佛在心裏早已料到答案,他沒有失望,也沒有滿意,隻見他慢慢的伸手入懷,從僧袍中取出一個小盒,小盒看起來十分精緻,盒子外面刻着諸多細小的梵文。
他将小盒捧在手中,鄭重的看了看上面細小的文字,然後另一隻手緩緩打開,從裏面取出了一顆念珠,念珠成赤金色,上面帶有不盡的細紋。
洛北一看這念珠,恍然之間想起當初在栖霞山上,那位老者送給他的那串,那個裝有念珠的盒子,還有每一顆珠子,看起來竟是如此的相同,隻是那串念珠共有六顆,而了然手裏拿着的隻有一顆。
老僧見洛北吃驚的模樣,還以爲他是見到這意義非凡的念珠感到震驚,卻不知道洛北的手不自覺的伸向懷裏。
老僧拿着念珠道:“既然施主不願留下日夜與青燈黃油爲伴,老僧自然也不該勉強,隻是請施主把這念珠收下,此珠爲佛門至寶九轉涅槃珠,這一顆是玄清大師所遺留之物,他日若有爲難或許能對你有些許幫助!”
說罷,他将手中的念珠遞給洛北。
洛北恭敬的伸出手,接住那串念珠,些許溫熱之意讓他感到無比的熟悉,一如當年面對那位不知名卻格外親切的老者那般将六顆珠子和一本書交到自己手中。
他沒有想到,眼前這個已經老到不能再老的僧人,就在剛剛還想要爲了天下而困住自己一生,現在卻又把師祖留下的至寶交給自己。
難道他真的就甘心放自己離開這裏?
了然沒有再說下去,他隻是淡淡的望着那棵大樹,還有觀心黃泉裏不住湧出來的泉水,望的出神,好像忘記了身邊還坐着一個人。
直到這時,洛北才真正放下心中對于老僧所有的戒心,當然也不再怨恨他将自己困入陣法當中。
往事如煙,或許就連當年的那位老者也未曾想到,曾經那個懵懂少年,在短短的幾年裏卷入亂世,如今也是曆經磨難心生怆然。
人間萬事,自有因果。
卻不知道那些給這個世界留下諸多謎題的人是否也會想到有這樣一天,在那些謎題中盤桓的某人,無心插柳柳卻成蔭。
兩行熱淚緩緩而下,或許是懷念,或許是感激,洛北沒有說過多的話,但淚水還是忍不住流了下來。
……
洛北帶着一顆九轉涅槃珠正準備離開,了然忽然又叫住了他。
“少年,難道你不想親眼看看自己在黃泉裏倒影又會是什麽樣子嗎?”
洛北聽到了然的話時心裏突然“咯噔”一聲,他沒有做聲,卻緩緩的回過身去,默默走向黃泉井邊。
這時候,他的心跳極快,雙手無形中攥的更緊了些,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有感覺到手心裏沁出的汗水正聚成水滴,慢慢的滴了下來。
洛北不知道自己爲什麽會變得如此緊張?難道是在怕觀心黃泉裏出現的自己的影子就是那個将要毀滅世間的魔王妖孽嗎?
連眼前的老僧都已經放下執念,爲什麽自己卻又突然間介懷起來?
洛北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站在井邊,緩緩低下頭去。
第一次,這麽走進這眼神奇的黃泉,作爲世上最玄奧所在之一,觀心黃泉預示天兆的能力讓它與天下奇觀寒山、離澗、苦海等處并稱,遠遠的超出這樣一間狹小偏僻的寺院。
帶着久久不能平複的心跳聲,洛北定神向黃泉中望去,隻見泉水果然是渾黃一片,就像是有什麽東西在水底不住的翻騰,讓黃土與清水不停的攪動混合,才能變成這般模樣。
……
洛北離開時,老僧坐在石桌旁,似已入定,沒有言語,亦不曾送别,隻是出神的看着黃泉古井和那棵長了不知有多少歲月的大樹。
這時,已臨近黃昏。
天高雲遠,從山頂向下望去,大地蔥郁,生機盎然,全不似北方戰火蔓延的慘烈景象。
陽光艱難的鑽過大樹茂密的枝葉,照在古井邊,直到再也聽不到洛北離去的腳步聲,老僧仍不曾一動。
洛北走到下山的階梯前,默然回望,就看到那個蒼老的灰衣僧人在夕陽下化作了一個悠遠的斜影,好像已經跟這座山融爲一體。
他吐了口氣,一隻手掌正拍在堅硬的石壁上。
“如果有一天預言真的都成了現實,我會再回到這裏,可是現在……我要去追逐心中的機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