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我可總算體會到冥府最初設下禁制的良苦用心了。
不消一炷香,我果然就徹底忘記方才那種悲憤是何滋味。
豹尾說,如果沒有這個禁制,我可能就是冥府最暴躁的女鬼。
我覺得他說得很對,于是貼心的把他送出了日始宮,然後在我的目送下,一瘸一拐的出了院子。
夜浔全程坐在院中喝茶,連眼皮都沒擡,我本來也不想同他交談,但有些事我想了想,還是跟他說清楚比較好。
“白大人氣消了?”我還沒坐下,他就率先開了口,語氣不鹹不淡。
切,你這話說的,我這不是也沒辦法嘛。
我坦然的坐下,手指在石桌刻的紋路上打轉:“有些話我覺得有必要同你說一下。”
他一挑眉,點頭示意我繼續。
我咽了咽口水,将臉轉去一邊,躲開他的視線:“那個,承下收服猰貐妖魂這事起初是我不對,如果不是我使壞,你也無需擔上這風險”
仔細想想,當時大殿上下全是張牙舞爪等着看好戲的冥府衆官,換做是我,死也得硬着頭皮接下來。
就是千不該萬不該,我當時嘴賤出來開玩笑。
夜浔那邊許久不做聲,我便忍不住轉臉偷偷去觑他臉色,隻見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我,在視線交彙之時輕笑出聲。
豹尾果然是出的馊主意,這下可好,傷口上撒鹽,把人家都氣笑了。
他笑意越深,我就越是沒底。
“白大人”他蓦地開口,一雙鳳眼挑過來,帶着些許狐疑:“你當真願意承下此事?”
我聳了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此事本就因我而起,再者你都答應下來了,這廂再反悔也就沒意思。”
“不過——”,我探過身子與他商量:“你要是不願意”
“我當然願意!”
我:“”
正說着,院中緩緩飄下一張紅色紙箋,帶着些戾氣,觸到指尖時,便立刻簇起綠火化成了灰燼。
紙箋是冥府其他司獄相互通知要事的一種方式,上面有着确定妖邪作祟的信物,譬如:氣味,衣物等等
而這次收到的是氣味。
一個我似曾相識的氣味。
果不其然,此次所要拘的邪祟,就在離我上次焚毀兇屍那亂葬崗不遠的皇城中。
夏日炎炎,陽氣最爲昌盛,加之城中熱鬧繁華,各種氣息沖撞混雜,居然讓我有些不大舒服。
其實我并非懼怕白日出行,隻是這皇城特殊,有龍脈與社稷之氣相護,将我靈力堪堪壓制去了大半。
爲了保存實力,我便領着夜浔找了個僻靜的巷子乘涼。
這灼灼正午之氣實在厲害,我猥瑣地蹲在牆角,頗爲惬意地吸收這深巷中的涼氣,模樣雖有些些不盡人意,但效果顯著。
“白大人可知爲何會這樣嗎?”夜浔倚在一邊,幽幽開口道。
看那厮就活蹦亂跳的,應該沒受什麽影響,我看着他,不以爲意地解釋:“陰虛陽亢,不勝火氣!”。
他了然地唔了一唔,繼而又涼涼道:“我還以爲白大人此番就是凡人口中常說的——多行不義必自斃!”
我壓了壓火氣,籠起袖子微笑着沖他翻了個白眼,随後别開臉,不想搭理他。
漸漸地,巷子那邊傳來腳步聲,我當以爲是同我們一樣前來納涼的生人,直到——
一陣檀香味襲近,眼前不及看清就籠罩下一片玄青,接着就是一點圓光,附在指尖穩穩當當的沒入了我額頭。
霎時間,一股冰涼惬意之感自天靈徐徐彙入全身,方才的負重沉悶一掃而空,靈體舒暢又輕盈。
我不解地看着夜浔,他沒什麽表情,又是逆光而站,陰影被投撒在五官之上,瞬間竟晃似九天下凡的神明。
“好些了?”他的聲音在我頭頂上淡淡響起。
我點點頭,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
得到我的答複後,他點頭将手攏進了袖中,後退幾步,毫不掩飾地一臉嫌棄:“那就好,可别把時間耽誤了!”
感動轉瞬即逝,原想同他據理力争,但看在他剛剛幫過我的份兒上,這次便大度地讓他一回,隻在心裏悄悄的罵了幾句。
再次騰空而起時,太陽已經被雲層結實擋住,少去大多盛陽之氣的阻礙,對我尋找陰邪簡直幫助巨大。
極目四望,遠處聳立着成片起伏的碧瓦朱檐,琉璃獸脊在光耀下極是顯眼。
我竟然來過這裏!
記得上次來時夜裏還下着瓢潑大雨,蒼茫雨幕之間隻是囫囵覺得這座城很富,但竟不知還如此之大。
夜浔微一沉吟:“白大人隻身入皇城,難道就不怕豎着進去,橫着出來嗎?”
我被這話氣得跳腳,下定決心非得給他點顔色看看:“哝,那邊的皇宮看見沒有?”
我仰着腦袋,伸手朝着皇宮方向點了點,急道:“現在這任小皇帝的老子可就是我給帶走的!”
夜浔淡淡地睇我一眼,不置可否,也許是被我的豐功偉績所驚歎,片刻,他倏忽一笑,狹長的眼眸微微眯起:“你倒是有點能耐!”
我謙虛地擺手:“舉手之勞而已。”
其實那年就是昏庸無德的老皇帝氣數将盡,卻不舍皇位後宮,私下借助邪道妖法爲自己續命增壽,違反天規陰律,弄得一國民不聊生,這就有了報應。
于是,在一個月黑風高,夜闌人靜的美麗夜晚,我親手把他給咔嚓了,這才換得如今的國泰民安,現在想想,不妨也是一樁美談!
在朗朗乾坤中尋獲一絲斂藏起來的微弱陰氣實屬有些不易,再加之夜浔這厮一路故意找茬,就又多費了點些時間。
循着氣息,我們落腳在一方寬院中,這是個富庶之家,但府中的貴氣黯淡且微弱。
看這房屋院落的派頭,本該打理得井井有條花草山石,此刻一副恹恹落敗之勢,牆角壁檐都像蒙了層灰。
府裏的花園中有顆大柳樹種在池塘邊,柳樹本就是鬼樹之一,這池塘又是死水。
配合着這連片房屋陰影下郁郁的黑氣,光是青天白日都會覺得涼風陣陣,何況是到了晚上。
但奇怪的是,這府邸裏沉悶死寂陰氣缭繞,典型的兇宅之兆,但裏面确确實實一隻鬼都沒有。
“呯”地一聲,清脆刺耳的杯盞碎裂之聲從院子正對的廂房中傳來,也在杯裂的刹那,響起一位婦人淩厲尖細的哭嚎。
“那個狼心狗肺的賤丫頭,我好吃好喝養了她六載,還讓她嫁進了禦史府,如今她都死了,死了都還纏着我家呀!”
夜浔顯然沒有那個聽牆角的愛好,在屋内響起哭罵聲時,他都已經輕飄飄地躍上了屋檐,去查看整座府邸的情況了。
辛苦一遭,沒尋着鬼不免讓我還有些失落,這也意味着,今晚得辛苦我們蹲點守夜。
屋内又是一陣熱火朝天的打砸,其間還夾雜着小女子的嘤嘤啼哭。
我歎了口氣,随手拍了拍身上蹭到的一點黑氣,既來之則安之,還是抓緊時間看戲吧!
我這才剛探了個腦袋進去,屋内迎面就是一張果碟飛來,吓得我條件反射地眯了眼睛。
然後,然後那張果碟就直接穿過我,落在了門外的石階上,碎得稀裏糊塗。
好險,那一瞬間竟真把自己當個人了。
眼前的屋内一片狼藉,卷紋雕花的榻上癱坐着位蓬頭散發神色惶然的婦人,而嘤嘤伏在地上哭泣的,卻是兩位吓得瑟瑟發抖的婢女。
我飄了進去,尋了根幹淨整潔的房梁坐下,不巧房中幾位被我的氣息所激,默契地一抖,瞬間就面如土色。
那個婦人顫顫巍巍的縮下榻,死死抓住兩個婢女的肩膀,言語犀利,聲音發顫:“那個小畜生是不是來了?”
那兩個婢女此刻哪敢吭聲,隻是一個勁兒的搖頭,手臂用力想要掙脫婦人。
沒有得到答案,那婦人狠手甩開兩個婢女,跌跌撞撞地奪門而出。
屋内的兩個丫頭哪裏還敢待,也倉皇地追着婦人背上那扇雕花大門逃了去。
沒意思,跑就跑嘛,把門帶上是幾個意思?
現下又隻剩我坐在房梁上無聊晃腿了,眼風在屋内大緻掃了掃,最後卻被榻墊下突兀的一點亮紅吸引。
我隔空随手輕輕一挑,那點紅色就自己滑了出來。
是一隻嶄新精美的紅繡鞋。
腦子轉了轉,再轉了轉。
會是她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