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望江樓内人潮湧湧、座無虛席,那喧嚣聲更是比往日多了十倍不止。
畢竟以往能來這望江樓聽戲的非富即貴,即便是大廳裏散座的,也多半是中産之家。
今兒來的,卻是一群剛剛離開戰場不久的丘八,喝的興起,那種種癫狂之态,自非常人可比。
二樓雅間。
盧劍星見孫紹宗望着樓下出神,隻當他是看不慣這般恣意胡來——畢竟這地方,平時招待的可都是王公貴族。
于是便小聲請示道:“大人,可要卑職下去打聲招呼,讓弟兄們收斂些?”
“什麽?”
孫紹宗一時沒明白過來,等醒悟過來,不由失笑道:“今兒也沒外人在,你拘束着他們給誰看?”
頓了頓,又解釋了一句:“我方才是想起朝中一些瑣事,所以有些走神了。”
砰~
韓幫猛地一拍桌子跳将起來,擰眉立目的叫道:“大人可是爲了那幾個遼東蠻子煩惱?沒說的,我老韓這就帶人去剁碎……”
“給老子坐下!”
孫紹宗一瞪眼,正豪情萬丈的韓幫頓時萎了,讷讷的坐會了原位,重新抄起筷子,卻也不敢夾菜,隻在自己的杯盤裏胡亂撥弄着。
孫紹宗見狀,随手夾了一大塊鹿蹄筋,直接抛到他盤子裏,沒好氣的笑罵着:“這一大桌子菜,都堵不住你的臭嘴——莫說幾個蠻子,便是幾百、幾千,我又何曾放在眼裏?”
這韓幫素來管不住嘴,又慣會順杆爬往上爬,見孫紹宗并未真個着惱,便一面喜笑顔開的棄了筷子,抓起那路蹄筋塞了滿嘴,一面又口齒不清的問:“那大人您方才在想什麽呢?”
“我在想内閣的事兒,怎麽?你也準備跟着攙和攙和?”
“不了、不了。”
韓幫頓時又萎了。
但孫紹宗這話,還真就不是刻意糊弄韓幫,他方才之所以會走神,的确是因爲内閣的最新動向。
這還是中午從于謙那裏聽來的消息:衆望所歸的徐輔仁徐閣老,八成是不會入閣了!
雖然于謙沒有細說,但根據他話裏話外的埋怨【與徐閣老一樣,于謙也認爲以眼下大周的形勢,再容不得繼續内耗了】,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十有七八是因爲徐閣老之前,明确表态支持太子的緣故。
一旦這事兒變成既定事實,朝堂格局乃至奪嫡形勢,肯定又會有新的變化。
而身處局中,孫紹宗自然也要慎重考量,這事兒會給自己帶來的影響。
另外……
如果徐輔仁不入閣的話,内閣次輔的位置,又該由誰來填補呢?
難道是吏部尚書王哲?
真要是那樣,薛蟠這小子可算是撿到寶了!
要知道此時接任次輔,極大概率會在兩三年内登頂,成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内閣首輔。
“二哥、二哥!”
這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剛想到薛蟠,他那粗嗓門就在走廊裏響了起來,不多時房門左右一分,薛蟠大咧咧的走了進來,先打了個羅圈揖,口中告罪道:“諸位見諒,我老薛來遲了!”
除了孫紹宗以外,衆人忙都起身相迎,一是給孫紹宗面子,二來薛蟠的嶽父畢竟是吏部天官,保不齊那天就用上了。
薛蟠其實也認不全這許多人,好容易應付過去,目光就落在了沈煉身上。
其實打從他進門之後,沈煉也一直在悄悄關注着他。
此時見這薛大腦袋,瞪着眼睛直個勁兒的端詳自己,沈煉先是有些心虛的挪開了視線,繼而又覺得太過示弱,重新與他對視起來。
“好!”
薛蟠忽地一拍巴掌,啧啧贊道:“果然不愧是二哥看重的人,這相貌恁是要得!”
若旁人說這話,沈煉倒未必太過在意,可出自薛蟠之口,卻讓他忍俊不禁的菊花一緊。
畢竟當初沈煉曾經摸過薛蟠的底,對這位薛大少的生冷不忌,那是再清楚不過了。
當下心中便提起三分警惕、七分惱意。
不過還沒等他應答,薛蟠又是重重一拍手,頭也不回的吆喝道:“進來吧,讓沈千戶好生相看相看!”
話音未落,一個懷抱琵琶的婀娜女子,就婷婷袅袅的走進了包間,隻垂首含胸微微施了一禮,便蕩漾出千般妩媚、萬種風情。
沈煉眼神頓時直了,夢呓的脫口叫道:“芸……雲兒姑娘?!”
随即稍稍冷靜了下,又狐疑的望向薛蟠:“薛大人,您這是何意?”
“哈哈……”
薛蟠爽朗的一笑,從袖筒裏摸出張薄薄的紙片,随手往沈煉面前一遞:“聽二哥說韓千戶身邊沒人伺候,正巧我老薛剛買下個姐兒,索性就轉送與韓千戶——這是身契,爲奴爲妾都使得!”
沈煉驚愕的看着那身契,半晌擡頭看看雲兒,再回頭看看孫紹宗,忽的一張臉漲了個血紅,抓起身旁的酒杯胡亂斟滿,一口灌進了喉嚨裏。
也不顧颌下酒水淋漓,他抛下酒杯直愣愣的到了雲兒身前,一字一句的問:“你……你可願從我?”
雲兒其實對沈煉并沒有多少的印象,甚至還是在薛蟠的提醒下,才記起當初似乎有這麽個人,曾在錦香院裏與柳湘蓮切磋過。
但區區一個青樓妓館裏的姐兒,面對此情此景,又如何說得出拒絕二字?
當下輕點臻首,不勝嬌羞的道:“雲兒願意追随将軍左右。”
“好、好、好!”
沈煉聽了這話,連道了三聲‘好’字,然後轉身要過了薛蟠手裏的身契,不由分說直接扯了個粉碎。
衆人眼見他白撿了個千嬌百媚的姐兒,正自豔羨不已,冷不丁見到這等情景,都禁不住爲之愕然。
連雲兒也有些懵了,臉上羞笑漸漸轉爲茫然與惶恐。
這時就見沈煉又一字一句的問:“也不拘什麽好日子,三天後我娶你過門可好?不是奴婢、更不是小妾,日後你便是我沈煉的正室夫人!”
這下雲兒當真不知該如何回應了!
旁邊衆人也都是嘩然一片。
要知道眼下的沈煉,可不是當年那個憋屈的七品總旗了,這次回京至少也能封賞個五品千戶,而且有湖廣的功績打底,三五年間升任參将,也是極有希望的!
這大好的前程,多少良家女子任其挑選?
偏他竟要娶個娼婦爲妻!
盧劍星忍不住呵斥道:“老二,你莫不是喝多……”
“大哥!”
沈煉頭也不回的低喝了一聲,随即又問了一遍:“你可願意?”
“我……”
确認沈煉并非是酒後胡言,雲兒迷茫的目光漸漸堅定,卻也多了一層水霧。
她深吸了一口氣,顫聲道:“我……奴家配不上……”
“隻說願是不願!”
“我……我願意。”
三個字顫巍巍的吐出,淚水已是滂沱而下。
“好!”
沈煉伸手拉住她的柔荑,轉身鄭重的向薛蟠一禮:“沈煉厚顔請薛大人做媒。”
随即又向衆人羅圈一揖,這次雲兒也夫唱婦随的跟着見禮,隻是聽到沈煉接下來的話時,又淚眼婆娑的怔住了:
卻聽沈煉字字铿锵的道:“再請大人和諸位兄弟做我的證人,我沈煉今生若是負她,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