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該下車了。”
女官鄒輕雲一聲提醒,讓太子妃收回了莫名的思緒,心下幽幽歎息着,将裹在袍袖裏的右臂虛懸在半空。
鄒輕雲忙翻身跪倒,膝行着倒退了兩步,用蜜桃也似的後臀拱起了車簾,然後伸手托住了太子妃的胳膊。
早就侯在一旁的宮人,此時也忙把那車簾高高挑起。
太子妃垂首借力出了車廂,立刻又挺起滿頭珠翠,端莊婀娜的在車轅上站穩了,這才在六名宮女兢兢業業的陪護下,提着裙角步下了馬車。
雙足落地,她下意識擡頭向樓梯口望去,卻見一個陌生的身影,正托着什麽消失在樓上轉角處。
似乎……
是個道士?
太子妃不覺微微蹙眉,附近皆被太子府和王府的侍衛看守着,這道士又是以什麽身份,通過了重重阻隔?
“娘娘?”
鄒輕雲此時也下了馬車,見太子妃停在樓梯口,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便湊上來問:“可是有什麽不妥之處?”
太子妃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搖頭道:“沒什麽——走吧,莫讓衛姐姐久等。”
自從兩年前龍根案之後,太子府的侍衛整個換了一茬,論盡忠職守,實不亞于大内禁中的精銳。
他們既然對那道人不曾留難,想必應該不是什麽可疑之人。
鄒輕雲躬身應了,又示意兩名宮娥前面帶路,這才陪同太子妃上到了二樓——不過此時樓道裏,也早不見那道士的蹤影,約莫是已經進了某個包間。
倒是府丞王德修,此時正蝦米似的躬身侯在某個包間門外,等太子妃離的進了,便輕輕推開房門,然後又躬身退到了一旁。
太子妃來到門前,就見裏面一個熟悉的身影,垂首背對着房門,也不知正思量着什麽,竟對門外的動靜毫無反應。
因見裏面并無下人伺候着,太子妃也便示意鄒輕雲等人留在門外,獨自一人進了包間,然後順手帶上了房門。
砰~
關門的時候刻意用了些力道,本是想提醒衛滢,已經有人進門了。
不曾想衛滢雙肩一聳,卻并沒有立刻轉過身子,而是低垂了臻首,擡手在臉上擦拭着什麽。
太子妃見狀腳下一頓,輕聲道:“姐姐,是我。”
衛滢卻又磨蹭了片刻,這才轉回身強笑道:“不用說我也猜到了,除了你,也沒人敢不經通禀就闖進來。”
四目相對,太子妃卻又是一怔,脫口道:“姐姐方才是不是哭過?莫非是遇到了什麽難處不成?”
衛滢情知一位敷衍,必然瞞不過她,于是幹脆搖頭道:“我實在不想提及此事,還望妹妹莫要深究。”
這直白的言辭,登時将太子妃心下無數疑問全都堵了回去,隻能繼續蹙眉打量着衛滢。
好半晌,她那端莊雍容的面孔上閃過無奈與同情,大而化之的道:“一入侯門深似海,何況是你我這般?姐姐總要看開些才是。”
衛滢默默的點了點頭,眉宇間的愁苦卻是絲毫未減。
這也難怪,瞧方才水溶那激動的樣子,就知道他回去之後,肯定要延請名醫問診,一旦确診之後,衛滢再想堕胎便難如登天。
屆時她怕是隻能順水推舟,誕下這腹中孽障。
這種身不由己的屈辱與絕望,讓她一度情緒失控、難以自制。
此時雖憑着一貫好強的念頭,勉強在太子妃面前收束住了,卻實在沒有與她閑聊的心情。
故而兩人落座之後,便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
不久之後,外面戲台上大幕拉開,兩人便不約而同的,裝出了認真看戲的樣子。
…………
與兩個女人之間尴尬的氣氛相反,正中包間裏最初雖也起了些龃龉,但随着時間推移卻是觥籌交錯、氣氛漸濃。
不過就在樓下大幕拉開,正戲即将上演之際,太子卻忽然起身要說方便一下,然後便離席出了包間。
水溶和趙國舅未曾留意,但孫紹宗卻發現他出門後,并未走向樓梯,而是在王德修的帶領下,向着樓道深處行去。
太子難道還約了旁人在望江樓見面?
哪又究竟是什麽人,能讓太子如此降尊纡貴,甚至還要瞞着趙國舅與自己?
孫紹宗狐疑頓生,有心想要探詢究竟,可想到外面那密密匝匝的太子府侍衛,最後也隻能放棄。
不提他在包間裏如何胡思亂想。
卻說太子離席之後,其實也并沒有走出多遠,就在王德修的引領下,進入了另外一個包間。
剛一進門,太子便急不可待的問道:“王真人,你可曾推演出清楚了?!”
這包間裏就隻有一名手托羅盤的道士,自然也正是太子口中王真人。
就見他緊閉雙目、手掐道印、胡須亂顫,口中念念有詞的嘟囔着什麽,對太子竟是不聞不問。
而越是如此,太子越是不敢妄動,隻能熱鍋螞蟻似的來回踱着步子,一雙渾濁的眸子左右不離那道人。
許久,王真人忽地面露喜色,睜開眼睛向着太子一躬到底:“恭喜殿下、賀喜殿下,這應谶【chen】之人果然就在殿下身邊!”
說着,他轉身用袖子往桌上一拂,那空空如也的圓桌上,便憑空多出了宣紙、朱筆、硯台等物。
王真人一面提筆在那宣紙上書寫着,一面道:“殿下,日前所解的第二十八象,正應了太上皇昔年奪嫡之事——而這第二十九象,則是将發未發之象也!”
卻原來他筆走龍蛇,寫的正是《推背圖》第二十九象:
壬辰巽下震上恒
谶曰:枝發厥榮,爲國之棟。皞皞熙熙,康樂利衆。
頌曰:一枝向北一枝東,又有南枝種亦同。宇内同歌賢母德,真有三代之遺風。
王真人寫罷,便将朱筆随手擲于地上,老夫聊發少年狂似的激動講解道:“此卦爲恒卦,意爲并行不悖、百折不悔!而巽下震上,巽爲風,爲陰;震爲雷,爲陽,此卦陽在陰上,暗喻陰陽協調方可成事。”
“至于這‘枝發厥榮,爲國之棟。皞皞熙熙,康樂利衆。’,則說的是我大周有棟梁之才,若能知人善用,必能國泰民安、風調雨順!”
“而最後的這句‘一枝向北一枝東,又有南枝種亦同。宇内同歌賢母德,真有三代之遺風’。”
“前面兩句分别意指三人,而解讀三人身份的關鍵,卻在第三句上。”
“‘宇内同歌賢母德’,寓意爲這三人之中必有一女子,地位甚或還在餘者之上——而這正應了陰上陽下的卦象。”
“殿下試想,既是國之棟梁,能大興我朝的賢才,日後必然是位及人臣,普通女子何德何能敢局于其上?”
“以貧道之間,唯有母儀天下者,方能如此!”
太子聽到這裏,不禁瞪大了眼睛,脫口道:“如此說來,這卦象竟應在了母後身上?!”
“非也!”
王真人搖了搖頭,伸手指着那‘一枝東’三字,道:“殿下覺得這個‘東’字何解?”
“東、東……”
太子喃喃自語着,不經意間見王真人正笑吟吟打量着自己,似乎是端詳着什麽珍寶似的,腦中便忽地靈光一閃:“莫非是‘東宮’之意?!”
“然也!”
王真人哈哈一笑,又指着那前兩句道:“北上這一枝,應是那孫紹祖無疑,而東則是指的太子妃,也即是未來的皇後娘娘……”
太子插口道:“如此說來,那南枝便是孫愛卿喽?”
“正是如此,也隻能是如此!”
王真人斬釘截鐵的道:“否則便難以解釋‘種亦同’三字了!而以這谶言來看,三人之中最重要的,也正是這南枝!否則也不必将其單獨列出,而将前兩者并列。”
說到這裏,他又一躬到底:“據聞當初太子妃與孫少卿連宗,正是殿下親自的授意的,足見冥冥中自有天意!”
“天命在孤、天命在孤!”
太子此時已亢奮的滿眼通紅,攥着雙拳激動道:“孤果然是天命所歸!哈……哈哈哈……”
眼見太子狂笑起來,那王真人又正色道:“雖是天命所歸,但殿下也必要順天應人才是,若不得陰陽協調,恐天命亦爲奸人所奪!”
“對對對!”
太子早被這番說辭給蠱惑了,此時自不敢怠慢分毫,連連應了幾聲,又誠心實意的追問:“那依真人之間,孤又該如何讓應谶之人陰陽協調?”
“這……”
王真人捋着胡子遲疑半晌,最終還是搖頭:“天機難測,貧道亦難窺得全貌。”
太子聞言自是失望至極,不過轉眼就又振奮起來,自信滿滿的道:“罷了,孤既是天命眷顧之人,自然能找出這陰陽協調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