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母親!”
聽到門外的呼喊聲由遠及近,太子妃忙放下手上的刺繡擡頭望去。
就見一個裹在明黃外袍裏的小小人兒,搖搖晃晃的闖了寝室之中,離着還有丈許遠,便張開臂膀叫道:“母親抱、母親抱抱!”
這找過來的,自然是李氏‘誕下’的太孫——自打他出生以後,就被養在太子妃身邊。
太子妃一來是個溫柔敦厚的,二來也知道自己這輩子是不可能再有子嗣了,故而待其如親子一般。
此時眼見小家夥踉跄着往前撲,太子妃忙起身迎了上去,将他從地上抱起來,蹭着他那紅撲撲的小臉,寵溺的道:“祺兒怎麽又跑的滿身是汗?晚上出去時身上要臭臭的,父王可要不高興了。”
聽到‘父王’二字,小家夥明顯有些畏懼,但很快便又咯咯笑着,攬住了太子妃的脖頸,嘴裏含糊不清的叫道:“高、高高、高高!”
太子妃初時還以爲,他是要讓自己舉高高,但托舉了小家夥幾次,卻發現似乎并非如此,隻得求助于一旁束手而立的奶娘。
那奶娘忙道:“世子這說的,約莫是方才撞見的那隻小狗。”
太子妃不覺莞爾,單手将這小家夥換在懷裏,用手指劃着他的臉蛋道:“那是狗狗,可不是什麽高高,跟母親一起念:狗、狗狗。”
“高、高高!”
“狗狗。”
“高……搞?”
“狗狗。”
“勾勾……”
歡樂的時光總是一閃而逝,母子兩個約莫嬉鬧了小半個時辰,世子便瞧着精神不濟,太子妃打橫抱着哄了幾句,便迷迷糊糊進入了夢鄉。
奶娘見狀,就待上前接手。
太子妃卻是輕輕搖頭,将他将到自己床上,小心翼翼的剝去了外套、鞋襪,又蓋好了被褥。
“娘娘。”
這時乳母忍不住讪讪的提醒道:“世子近來活潑慣了,幾次不及起身方便——若污了娘娘的床,可如何是好。”
太子妃一笑:“本宮這裏難道還缺換洗的褥子不成?你也下去歇着吧,等祺兒醒了再進來伺候着。”
奶娘這才躬身退了出去。
一時寝室裏便隻餘下太子妃與昏昏睡去的世子。
原本太子妃還想趁此機會,繼續完成方才的繡品,但将針線拿在手上,卻無論如何也靜不下心來。
無奈之餘,也隻得歎息着,重新放回了銀箍的竹簸箕裏。
考慮到世子還在屋裏,她又起身将那簸箕放到了高處,然後順勢坐到了梳妝台前。
對着水銀鏡梳理了一下鬓角,太子妃幾個青蔥也似的指頭,先是在妝盒上盤桓良久,最後卻并未将其打開,而是滑向了不遠處幾本書冊。
将最上面的《稼軒詞集》,《李太白集》等統統挪到别處,一本畫風迥異的章回體話本便映入眼簾。
打量着那話本,太子妃沒來由的竟有些心虛起來,下意識的回頭看了眼床上的世子,見他仍舊睡的香甜,這才放心的伸出手指,輕輕摩挲着那封皮上的幾個大字:
《血目判官單騎定湖廣》
顯而易見,這是一本描述孫紹宗平定五溪蠻亂的話本。
裏面的内容雖大緻符合事實,但具體的細節卻是荒誕不經,直将孫紹宗描繪的如同神将下凡,非但是一騎當千,還能撒豆成兵召喚天雷。
那血目一開,更是屠盡萬千不臣。
以太子妃的閱曆和聰慧,自然能窺出其中的胡編亂造、牽強附會——别的不說,算一算書裏死在孫紹宗手下的蠻人,少說也有十幾萬了。
但不知爲何,她無意間從弟弟孫兆麟手裏得到這話本之後,卻似是着了魔一般,反反複複的也不知看了多少遍。
以至于這話本逐漸蓬松變厚,最後不得不用幾本詩集壓住,以免被人看出蹊跷來。
此時太子妃雖未曾翻開書頁,那一字一句卻在心頭浮現,尤其是内中幾副插圖,更似用烙鐵印進了心坎裏,灼的人滿心滾燙,卻偏偏又生出些寂寥的冷意來。
許久,太子妃從這冰火兩極中清醒過來,卻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經把話本貼到了胸前。
再看那話本攤開處,卻正是孫紹宗單手勒的駿馬人立而起,橫劍顧盼自雄,群蠻俯首稱臣的的繡像。
當下太子妃便似當真被燙到了一樣,忙将那話本放回了原位,又胡亂抓了六七本詩集詞曲,一股腦壓在了上面。
但她能鎮壓住這話本,卻又如何收束得了心魔?
手還壓在那摞書上,心卻早飛到了望江樓裏……
…………
與此同時。
北靜王府琴室之中,王妃衛滢卻是悔恨的腸子都青了。
那日在太子府偶遇之後,她就隐隐覺察出,孫紹宗當日的許諾,怕是根本無從兌現。
但她卻也沒想到,僅僅是半個月後,自己就又不得不與那惡賊碰面了!
若早知如此,那天自己絕不會屈辱的跪倒在孫紹宗面前,同夏金桂一起做那低賤至極的勾當……
不!
若早知如此,自己那天壓根就不會去見他!
然而此時再怎麽後悔,也已然是晚了。
尤其王爺是在不久前,才剛剛知會了此事,現如今距離趕赴望江樓,也不過還有個把時辰。
這時候自己若突然裝病,豈不顯得過于突兀?
再說了,這次是太子主動點名,讓自己去陪太子妃看戲,自己若稱病不出,誰知道太子會怎麽想?
衛滢可不似外面那些凡夫俗子,會被太子在人前故意裝出來的憨厚所欺騙——她同太子妃來往多年,早知道這位太子是個喜怒無常的主兒。
若真因爲自己,而讓王爺開罪了太子,豈不是罪上加罪?
其實要在月前,衛滢還未必會如此糾結。
但自從夫妻兩人重歸就好以來,水溶對她是加倍的寵愛,即便衛滢并不喜歡他送的那些浮華之物,但對這份心意還是感同身受的。
而因爲失身于孫紹宗的事兒,她本就懷了愧疚之心,再加上衛若蘭幾次明裏暗裏,都示意姐姐不要追究前事。
于是衛滢之前對丈夫的種種積怨,也便都逐漸的撫平了。
一時間兩夫妻如蜜裏調油,竟比新婚時還恩愛幾分。
這等情況之下,她又怎忍心因爲自己的緣故,破壞丈夫左右逢源的計劃?
隻是……
一想到還要面對那孫紹宗,衛滢便難以心安——即便屆時會有太子妃在側,她心下依舊是七上八下。
畢竟上次受辱時,就是在自己王府,既然連自家王府都不安全了,别處……
正心慌意亂,忽地肩上一沉,卻是被人用手搭在了肩頭。
難道那惡賊竟又摸進王府了?!
這個念頭在衛滢心底一閃而過,她下意識就橫肘往後一頂。
不過這一肘頂過去,衛滢心下就又後悔了——那次孫紹宗受邀而來,如今沒個由頭,如何能輕易混入王府?尤其是這等深宅後院當中?
然而此時要收手卻也已經遲了,隻能盡力卸去了六七分力道。
“哎呦!”
可即便如此,身後依舊傳來一聲熟悉的痛呼。
衛滢急忙轉身,卻見北靜王水溶捧着胸口,正龇牙咧嘴的踉跄後退。
“王爺!”
她忙上前一把扶住了水溶,緊張的問道:“你沒事吧王爺?”
“愛……愛妃不必擔心。”
水溶先是勉強擠出幾分笑容來,繼而又忍不住吸着涼氣道:“愛妃這一身的功夫,孤也已經習慣了。”
跟着,他回頭看看丫鬟皆在琴室門外,便又嬉皮笑臉道:“不過愛妃能不能盡量收束些力道,上回在床上,孤不過是想換個姿勢,就險些被娘子的雙腿擰斷脖……”
“王爺!”
衛滢面紅耳赤的嗔怪着,心下除了羞臊之外,卻還有些難言的羞愧。
其實她那時突然反應過度,正是因爲水溶意圖擺出的姿勢,與那天在湖上泛舟時,被孫紹宗恣意狎戲的樣子十分相似,一時才有些收束不住力道。
水溶不知就裏,隻以爲她是抹不開面子,不肯用旁的姿勢逢迎自己,卻哪知道,當初在湖上時,孫紹宗早不知解鎖了多少姿勢。
卻說笑鬧了幾句,水溶這才提起了正事兒。
卻原來他趕過來,是想讓衛滢早些準備,好提前半個時辰趕到望江樓。
衛滢心下本就忐忑,聽聞又要提前趕過去,忍不住脫口問道:“這是爲何?不是已經同太子殿下,約在酉時了麽?咱們提起一刻鍾足矣,又何必去的這麽早?”
水溶不以爲意的笑道:“我早聞那蔣玉菡的名頭,可惜一直無緣結交,如今正好先去一睹他的風采。”
頓了頓,又正色道:“再者說了,上回因表妹使性子鬧了誤會,弄的那孫紹宗再不肯登門,這回孤提前趕過去,也好親自向他賠個不是。”
去向孫紹宗告罪?
衛滢一時五味雜陳,又不知該如何以對,于是臉上難免就顯出些異樣來。
北靜王水溶見狀,忙關切道:“怎麽了?愛妃難道是哪裏不舒服?”
見衛滢下意識的搖頭,他又忽地想起一時,頓時恍然道:“莫不是天葵來了?說來倒比以往晚了幾日……”
他後面還有許多話說,然而衛滢卻哪裏還聽的進去?
隻有‘天葵’二字,在腦中悶雷似的回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