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樂、紅燭,鸾帳。
邢岫煙頂着龍鳳呈祥的金絲蓋頭,獨自一人惴惴不安的,坐在寬大的拔步床上。
那金絲蓋頭極大,幾乎将她的頭頸遮了個嚴嚴實實,可古怪的是,透過僅有的一條縫隙,外面喜宴那熱火朝天的場景,卻是一一映入邢岫煙眼底。
就仿佛……
她并非是坐在婚床上,而是從高處俯視這一切。
又或者……
那喜宴是開在九幽地府的!
這種種詭異的情景,讓邢岫煙忍不住心下惶惶,有心揭下蓋頭細看究竟,雙手卻壓根不聽使喚,無論怎麽催動,也隻是規規矩矩的交疊在小腹上。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邢岫煙愈發的惶恐了。
就在此時,那婚宴中有人似是發現了邢岫煙窺探的目光,于是擡頭笑盈盈的望了過來。
四目相對,那粗豪的相貌、鷹鹫也似的眸子,卻不是孫紹宗還能是哪個?
緊接着,孫紹宗那高大魁梧的身形,就從喜宴上一躍而出,腳踏實地的站在了邢岫煙面前。
而那仿佛開在九幽地府的喜宴,則如同鏡花水月一般,消失的無影無蹤。
這一幕同樣是詭異至極,但邢岫煙卻沒來由的心下一安,原本惶恐不安的心态,也被新婦的嬌羞所替代了。
她甚至開始揣測,孫家二哥是會先用秤杆,挑開自己的蓋頭,還是先說上幾句體己話。
然而讓人想不到的是,孫紹宗卻猴急的很,連蓋頭都顧不得挑,便伸手襲向了她胸口處。
邢岫煙驚詫之餘,下意識的退縮閃避,卻又哪裏能避的開?
當下又羞又惱,欲要呵斥一聲,可嘴裏冒出來的,卻是羞人的呢喃聲。
而且孫紹宗那手也是極怪,隔着厚厚的禮服,竟也溫熱的一塌糊塗,雖是沒輕沒重的,卻還是讓邢岫煙漸漸有些情動起來。
不!
這樣不合禮數的事情,怎麽能、怎麽可以……
“岫煙、岫煙?”
便在此時,伴随着兩聲輕喚,一隻冰涼的手突然貼在了邢岫煙額頭,讓她忍不住一個激靈,掙開了眼睛。
卻隻見昏暗的陋室内,哪有什麽紅燭、鸾帳、金絲蓋頭,又哪來的什麽孫紹宗?
自己分明正睡在栊翠庵的禅房之中!
唯一還算真實的,約莫也就隻有那一雙抓在胸前的小胖手了。
“你醒了?”
這時溫柔低沉的嗓音,再一次自身後響起。
邢岫煙茫然回頭,就見一身百衲衣的妙玉,正關切的望着自己。
見她回頭望來,妙玉嫣然一笑:“本來沒想叫醒你的,可我在院裏洗漱回來,見你不住的說些聽不懂的胡話,臉上又紅的異樣……”
說到這裏,便忍不住好奇道:“莫非做了什麽噩夢?”
聽她說自己臉上紅的異樣,邢岫煙頓時又想起了方才那古怪的夢境,當地下羞的什麽似的。
下意識往床沿縮了縮身子,想要避開那胖嘟嘟的小手,不曾想她這裏一動,那兩歲大的女童,便也扭着身子追了過來,兩隻手一邊胡亂摸索,一邊似醒非醒的叫着:“肉、肉肉……”
“這丫頭!”
妙玉這才發現了邢岫煙的窘境,有心伸手把‘過兒’抱到一旁,可剛把手插進被褥裏,就又縮了回來,無奈的道:“我手上太涼了,要麽你先把胳膊塞給她,試試看能不能哄住。”
邢岫煙忙如法炮制,那女童似有不滿,但閉着眼睛咂了咂嘴,到底沒再繼續往高處攀。
邢岫煙暗暗松了口氣,随即卻又覺得身上有些粘膩,竟是夢裏出了一身的細汗。
若隻是這些也還罷了,偏又有那難言的窘迫之處,讓她壓根不敢在妙玉面前更衣、解困。
因此心下不覺便有些後悔,若早知道會遇到這等窘迫,昨兒便不該從蘅蕪苑搬回來住。
不過現在後悔而也晚了,邢岫煙隻能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悄聲道:“過兒有我照應着就成,你去大殿裏做早課吧。”
若換個有經驗的婦人,少不得要從她那羞紅的面孔中,察覺出她現如今的窘境。
但妙玉卻是自小長在尼姑庵裏,雖說已然動了凡心,到底對男女之事一知半解,因而也沒多想便點頭應了,然後悄悄退出禅房,又反手掩住了房門。
妙玉這一走,邢岫煙才算是松了口氣,隻是要在不驚醒過兒的情況下收拾妥當,卻也并非易事。
等到好容易處置完了,外面天色已是大亮。
這時同兩個小尼姑睡在一處的篆兒,也睡眼惺忪的尋了過來,由她幫着看顧過兒,邢岫煙這才得了空閑洗漱。
…………
用罷了早上的齋飯,邢岫煙正心不在焉的,同妙玉說着詩詞佛理,外面小尼姑進來禀報說是,賈寶玉、林黛玉聯袂而至。
妙玉、邢岫煙忙起身迎了出去,卻見二人并未進門,反在牆外對着幾株紅梅品頭論足。
臨的近了,便聽賈寶玉扼腕歎息:“上回下雪時,我摘了一枝梅花過去,姐妹們嫌是花骨朵,說是未曾開花就先被我毀了,都怨我是個俗人來着——誰曾想這梅花正豔時,反倒不下雪了。”
說到這裏,他仰頭疑惑道:“莫非這天上的神佛,也俱都是俗人不成?”
這天真的言語,讓妙玉、邢岫煙皆是莞爾不已。
林黛玉卻是嗤笑道:“依着我看,這天上的神佛皆是大雅之人,隻是害怕你這凡夫俗子,又趁着下雪的時候前來盜花,所以才不敢再降下瑞雪了!”
賈寶玉被她噎住了個瞠目結舌,好半晌才工碩作揖道:“妹妹高論!”
說着,便悶頭往栊翠庵裏闖,卻并不與邢岫煙、妙玉搭話。
“你做什麽去?”
眼見他悶不做聲的直奔正殿,林黛玉忙趕上去追問。
賈寶玉故作苦惱的回頭道:“自然是去向神佛忏悔,不然若因我這區區俗人,壞了姐妹們賞雪的興緻,豈不是糟糕至極?”
見他說的煞有介事,三女都忍不住哄笑起來。
笑罷多時,林黛玉一手一個的挽住了妙玉與邢岫煙,斜着寶玉道:“兩位姐姐莫同他一般見識,走,咱們去禅房裏說話——我可是有些日子,沒吃過妙玉姐姐親手烹制的好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