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這日下午,林黛玉正在潇湘館裏讀書,忽聽紫鵑進來禀報,說是孫二爺家的尤姨娘來訪。
林黛玉心下就有些莫名其妙。
要說因爲幹姐姐阮蓉的緣故,她同尤二姐倒也并不陌生。
可尤二姐獨自登門來訪,卻還是破天荒頭一回。
林黛玉稍一琢磨,便猜到對方多半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她心下卻是不憂反喜,若隻是尤二姐的事情也還罷了,如果涉及孫家,倒正好能還上些許人情。
故而林黛玉一面命紫鵑把人請進來,一面又在梳妝台前略略打扮齊整了。
等她挑簾子到了外面,尤二姐正捧着茶,仔細端詳這屋裏的擺設。
因見林黛玉自裏屋出來,尤二姐忙撇了茶碗,笑着起身相迎道:“早知道林姑娘蕙質蘭心,卻不曾想連這屋裏,也收拾的如此雅緻。”
“不過閑着沒事兒做罷了。”
林黛玉也笑了笑,與她分賓主重新落座,卻是開門見山的問:“姐姐來我這裏,莫不是有什麽事情?”
這直白的,倒讓尤二姐一時忘了要說什麽。
不過她馬上又反應過來,再次起身道:“說來原本不該麻煩林姑娘的,可我一時也想不出别的由頭,隻好假托蓉姐姐的名義,先進到這園子裏面再說。”
假托阮蓉的名義?
林黛玉聽了這話就有些莫名其妙,這大觀園雖說男子出入多有不便,可尤二姐這樣沾親帶故的女眷,卻從未受過什麽阻攔。
偏聽她話裏有話的,又不似是随口語病。
于是忍不住奇道:“姐姐這話是何意,難道還有人攔着你不成?”
“倒不是針對我。”
尤二姐搖頭一笑:“而是你們府上的邢姑娘。”
接着,便把邢忠一門心思想要女兒做妾,幾次三番被拒之後,求到了邢夫人面前,卻反被邢夫人當成籌碼,要勒索孫家一筆的事娓娓道來。
“現如今那邢家舅舅,被攔在府門外,連個肯幫着通傳的人都沒有,沒奈何求到了隔壁甯國府,我那姐姐又推到了我身上。”
尤二姐說着歎了口氣,無奈道:“因這事兒到底牽扯到我家二爺,所以我也隻好硬着頭皮混了進來,好歹讓他父女之間,也能有個音信往來。”
林黛玉小時候,對這大舅母的印象,其實是好過二舅母的,但随着時日漸長,對其的印象卻是每況愈下。
但她還真沒想到,邢夫人爲了撈銀子,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當下心中一股任俠之氣橫生,正色道:“姐姐稍安勿躁,我這就讓人把邢姑娘請來。”
頓了頓,卻又補了一句:“但若邢姑娘不願意爲妾,姐姐今兒瞧着我的面子,卻也萬不可強求!”
尤二姐自是滿口應了。
于是林黛玉便喊過紫鵑,命她去藕香榭請邢岫煙過來說話。
誰知紫鵑這一去,卻是小半個時辰方才回來,而且去時形單影隻,來的時候也是孤獨一人。
“怎麽回事?”
林黛玉便蹙眉道:“難道還真有人敢攔着不成?”
紫鵑卻忙解釋道:“姑娘誤會了,我去了藕香榭才知道,邢姑娘并不在那裏,聽說昨兒就住進栊翠庵了。”
說到這裏,她忍不住遲疑的看向尤二姐。
林黛玉見狀便道:“有話直說就是,便是看我姐姐的面子,尤姐姐也不會在外面亂傳!”
紫鵑這才補了句:“聽說是因爲勸四姑娘去靈前盡孝,結果兩下裏争執起來,所以才連夜去了栊翠庵。”
林黛玉聞言心下又是一陣厭煩,她雖然也早就猜到,這其中必然有什麽因果,但賈惜春這等做法,卻着實讓人難以接受。
自家府上都烏煙瘴氣的,也難怪寶玉總埋怨世間污濁!
這時紫鵑又繼續道:“後來我就找去了栊翠庵,卻又聽妙玉師太說,中午邢姑娘剛用過飯,就被蘅蕪苑那邊兒請過去了。”
去了蘅蕪苑?
這下林黛玉終于明白,爲何紫鵑沒有把人請回來了。
她與薛寶钗本就不睦,連帶着底下的丫鬟也是暗暗較勁兒。
若邢岫煙是在别處,紫鵑不用吩咐,也就徑自尋過去了,可換成是在蘅蕪苑裏,便無端多了些忌諱。
莫說是她,就連林黛玉也不禁蹙眉,一時不知是該派紫鵑去請人,還是等到邢岫煙從蘅蕪苑裏出來再說。
尤二姐也知道這兩人的競争關系,眼見林黛玉似有爲難之處,當下忙起身道:“要不我幹脆過去找她得了,反正理由也是現成的,就說是香菱托我送些東西過去。”
黛玉見她連理由都想好了,便也沒有攔着,隻是請她先等一等,然後從寝室裏翻出一本小冊子,交到尤二姐手上。
“這是香菱近來新作的幾首詩,你帶過去請寶姐姐幫着指正指正。”
卻原來香菱畢竟是出自薛家,身份上難面有些尴尬,故而寫了詩詞,也不好請薛寶钗幫着品評,便請托到了同樣才華橫溢的林黛玉頭上。
一來二去的,林黛玉倒與她亦師亦友。
卻說尤二姐得了這幾首詩,心下更覺踏實,當下謝過林黛玉,在小丫鬟的引領下趕奔蘅蕪苑。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卻說薛寶钗因對邢岫煙十分賞識,故而也便比别人早一步,得知她與賈惜春之間的矛盾。
這次将邢岫煙請來蘅蕪苑裏,也是覺得一個女孩子家,總在尼姑庵裏難免惹人閑話,想着幹脆留她在蘅蕪苑裏住上幾日,等風波過去了,再設法讓兩人重歸舊好。
到了下午,恰巧李纨又登門造訪,三人便湊在一處說些有的沒的,卻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邢岫煙就不必多說了,先後得罪了賈惜春和姑姑邢夫人,雖不後悔,心下卻難免有些惴惴。
而李纨此來,實際上是爲了薛姨媽,此時因撞見邢岫煙一時不好脫身,那心思卻早飛到裏間去了。
至于薛寶钗麽……
她原本揣度着,母親最近異常的舉動,是同孫紹宗有什麽幹系——可昨兒試探了一番之後,卻又沒能證實這種猜測。
眼下瞧李纨時不時的,向寝室裏張望,心下頓時又起了疑窦,想想傳聞中這位大嫂子,慣會弄些假鳳虛凰的勾當,難道說是……
想到其中種種,她便忍不住臉上發燙。
不過若母親真與李纨有什麽,倒也未必是件壞事。
畢竟哥哥、嫂子都是不省心的,自己又年紀漸長,終有一日要同母親分開。
若能嫁給寶玉也還罷了,若是嫁給旁人,母親形單影隻的,也着實讓人放心不下。
屆時若能有李纨陪在左右,說不得也能排遣寂寞。
這一番念頭雖是出自孝心,但薛寶钗臉上的紅雲,卻也不由自主的重了幾分。
眼見這閑聊,就要朝驢唇不對馬嘴的方向發展,忽然間莺兒進來禀報,說是孫家的尤姨娘到訪。
堂上三人皆是一愣,随即薛寶钗便奇道:“她來做什麽?咱家何曾與她有過什麽往來?”
莺兒忙道:“聽說是受了香菱的囑托,送了幾首詩詞過來,想請姑娘幫着點評點評。”
“原來如此。”
薛寶钗點了點頭,心下卻更爲疑惑了,因爲香菱請林黛玉幫着斧正詩詞的事兒,她是早有耳聞的。
而這兩年來,除了年節時送些禮物,她卻從未見香菱送來隻言片語。
雖依舊狐疑不解,但人都已經到了,總不好拒之門外,故而向李纨、邢岫煙告聲罪,便主動起身迎了出去。
林黛玉與尤二姐還算熟識,故此相互間也就随意許多。
而薛寶钗與尤二姐,卻隻是在人堆兒裏見過兩次,連話都未曾說過,自然不好缺了禮數。
卻說不多時,薛寶钗同尤二姐并肩從外面進來,就見那堂上隻餘下邢岫煙一人,不見李纨的蹤影。
薛寶钗情知李纨必是去了母親那裏,一時心下也不知該是什麽滋味。
正下意識的,想要爲邢岫煙和尤二姐介紹,尤二姐卻搶先笑道:“邢姑娘果然在這裏!”
眼見邢岫煙也大方見禮,道了一聲‘尤姨娘’,薛寶钗這才恍然記起,邢岫煙在孫家住了十幾日,與尤二姐自然也是認得的。
當下笑道:“既是熟人,我這裏也就不多費唇舌了。”
說着,将手裏的小冊子一揚,笑道:“難得香菱這回送了詩詞過來,妹妹不妨也幫着品評品評。”
邢岫煙正待推托,尤二姐忽然收斂了笑容,道:“其實除了香菱之外,還有人托我給邢姑娘捎來個口信。”
邢岫煙一愣,随即似乎是誤會了什麽,臉上驟得起了一層潮紅,竟還勝過了薛寶钗之前的所有積累。
有心要問個清楚,可那點绛朱唇微微張合了幾次,卻始終吐不出半個字來。
薛寶钗見狀也不禁生出了誤會,心下替薛蝌歎息一聲,口中卻是嬉笑道:“我看看大嫂子哪去了,你們聊你們的。”
說着,作勢就往裏間走去。
尤二姐這時也終于反應過來,知道她們誤以爲自己是在替孫紹宗捎口信,于是忙道:“姑娘誤會了,托我傳信的不是旁人,而是令尊!”
說着,又把邢忠被拒之門外,不得不求助于甯國府的事情,簡單叙述了一遍。
邢岫煙聞言頓時色變,咬着櫻唇遲疑半晌,卻堅決的搖頭道:“煩請姐姐會去告訴我爹,就說我眼下不能跟他去孫家。”
“這是爲何?”
尤二姐當下就是一愣,之前邢忠可是親口說過,女兒已經應允了婚事,這怎得又出爾反爾了?
難道是畏懼賈赦夫婦不成?
可那賈赦自以爲說一不二,卻又那裏能影響的了孫紹宗的私事?
别的不說,就連賈迎春在兩者之間,怕也會選擇孫紹宗而不是自家父親。
尤二姐覺得莫名其妙,一旁要走沒走成的薛寶钗,卻大緻猜出了邢岫煙的心思。
當下忙把尤二姐拉到一旁,悄聲點醒:哪有正經女子,會在成親就住進男人家中的?
尤二姐這才恍然大悟,連忙道:“姑娘莫怪,也是我們一時想的不夠周到,您且在這府上稍候幾日,等令尊安置妥當了再來接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