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東跨院堂屋。
就在大理寺常委會上達成共識之際,一場家庭會議,也在這堂屋客廳裏正式展開了。
與會的分别是發起人:邢夫人。
重磅嘉賓:賈赦。
以及被傳召而來的賈迎春。
因爲早上與邢忠父女不歡而散,邢夫人眼下的情緒,自然好不到哪兒去。
而賈赦剛剛被咬掉左耳,這幾日疼的半邊臉都木了,又被白布纏成木乃伊仿佛,能好看的了才有鬼呢。
面對這一對兒喪門星也似的父母,賈迎春早唬的臉都白了,若非這兩年在孫家做太太,也算是居移氣、養移體,說不得一進門就要屈膝跪地。
她戰戰兢兢的,按照邢夫人的示意,坐到了下首的椅子上,卻并不敢坐實,隻虛虛的挨了半個屁股上去,好等賈赦夫婦一發問,便立刻起身回話。
然而但等待她的,卻是久久的沉默。
直到賈迎春心下愈發忐忑,連腰肢都有些發江之際,賈赦才忽然橫了邢夫人一眼,罵道:“愣着作甚?有什麽事趕緊說,當着自家兒女的面,有什麽好掖着藏着的?!”
邢夫人其實一直都在等他發話,這沒來由的挨了訓斥,心下自是委屈的緊。
不過她素來将賈赦當成是自己的天,甚至爲此不惜幫賈赦謀算兒媳婦王熙鳳,眼下這小小的委屈,又怎敢表露出來?
當下忙強笑着賠了個不是,又轉過頭對賈迎春道:“原本這事兒我也不想管,可這半個多月了也不肯消停,我再不管也是不成了。”
賈迎春忙起身道:“究竟是什麽事兒,還請母親示下。”
這恭謹的态度,倒頗讓邢夫人滿意。
尤其想到她平日裏孝敬不斷,那臉色就不由的柔和了些。
伸手往下虛按了按,示意她坐着回話就成,然後才道:“聽說我那哥哥豬油蒙了心似的,非要把岫煙送給孫家二郎做妾,不知可有此事?”
賈迎春一聽這話,忍不住詫異的擡起了頭,緊抿着的櫻桃小嘴兒微微張開,卻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是好。
邢夫人見狀,還以爲她并不知情,當下又做聲作色道:“我也不管這裏面有沒有孫家二郎的意思,那岫煙是我嫡親的侄女,正正經經的姑娘家,怎麽能做别人的小妾?!這要讓旁人聽了去,我這老臉又該往哪兒擱?!”
賈迎春的嘴,又不由自主的長開了些,失态的露出了兩排貝齒。
“總之,這事兒是決計不成!你若是還念着我這個母親,就趕緊把這事兒回絕了,讓孫家二郎徹底斷了念想!”
邢夫人疾言厲色的說完,心下那是得意非凡。
不想給自己好處是吧?
那自己就幹脆把這樁婚事給攪黃了,且看他父女二人如何自處!
要說起來,也難怪她一貫不受賈母待見。
這爲了些許銀錢,就能把親哥哥、親侄女當仇人對待,真要讓她做了當家主母,這榮國府上下還不得給她賣個精光?
而眼瞧着邢夫人那一副暢快的嘴臉,賈迎春也終于無法保持沉默了。
“母親,這裏面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她打量着邢夫人的臉色,小心翼翼的道:“中午的時候,舅舅才特地托我幫着做媒來着,還說您也是同意了的……”
“放屁!”
邢夫人自椅子上一躍而起,憤然道:“你莫聽他滿嘴噴糞!這丢人顯眼的東西,硬是要把岫煙往火坑裏推,我怎麽可能同意?!”
這一番話說得幹淨利落,竟是半點也沒有心虛的樣子。
賈迎春雖早知道這位繼母,是個反複無常的小人,可面對她這恬不知恥的嘴臉,還是忍不住驚的啞口無言。
邢夫人卻還兀自憤憤不平,又把邢忠進京之後,花天酒地尋釁惹事的種種劣迹,一一列舉出來,最後厚顔無恥的道:“若不是仗着有我,他怕是早被人剁成肉泥拿去喂狗了!如今他還敢造我的謠,真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這就更讓賈迎春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邢忠之所以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雖然也是因爲他自己把持不住,但賈赦的因素至少占了一多半!
至于看邢夫人的面子雲雲——賈迎春倒的确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才屢屢幫那邢忠善後的。
但邢夫人自己,卻連一次都沒有替邢忠出面過!
真虧她紅口白牙,還能說的如此理直氣壯。
卻說賈迎春見她咬死了不認,心下其實就有退縮之意。
可轉念一想,孫紹宗對那邢岫煙可是頗爲贊賞的,若因爲自己主動退縮,導緻這樁婚事付諸流水,那自己在孫郎面前又該如何解釋?
于是便又硬着頭皮道:“可是女兒已經答應了舅舅,怕是不好……”
啪~
不等賈迎春把話說完,賈赦忽然一拍桌子,龇牙咧嘴的道:“你們兩個啰嗦什麽?回去告訴孫家二郎,這婚事也不是不成,隻是人從咱們榮國府裏擡出去,總也不能不清不楚的,他好歹也該有些心意才是。”
當真是強中更有強中手!
邢夫人爲了錢出爾反爾,就已經無恥之尤了。
賈赦卻幹脆把話挑明了,想促成這樁好事,就必須得給上供些好處才成。
其實這番話,也算是赤裸裸的打了邢夫人的臉。
不過邢夫人向來是夫唱婦随,何曾在乎過自己的臉面?
當下也忙改了口,擺出一副老爺說什麽都對的架勢。
眼見這夫婦二人,都将臉皮抛到了九霄雲外,賈迎春情知再多說什麽也是于事無補。
于是先模棱兩可的應了,順勢告罪回府——她這兩日裏,都留在賈赦身邊侍疾。
一路無話。
卻說回到孫府之後,賈迎春先同鴛鴦細論了此事,然後又找來邢忠,将賈赦與邢夫人的言辭,原樣複述了一遍。
邢忠聽完又悔又恨。
悔的是若早知道,女兒其實已經動心了,自己說什麽也不會求到邢夫人頭上。
恨的是這嫡親妹妹,竟如此不顧血脈親情,當初把父女三人當成累贅也還罷了,現如今又想把自家女兒當成籌碼,好從孫家二郎手上換取好處。
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當下他也不顧是在賈迎春面前,咬牙切齒的臭罵了邢夫人一通,又拍着胸脯表示:要怎麽嫁女兒是自己的事兒,同早就嫁出去的妹妹全無相幹。
但賈迎春這做女兒的,又怎麽可能不顧及賈赦和邢夫人的意見?
最後隻得暫且安撫了邢忠幾句,琢磨着晚上請孫紹宗親自拿定主意,順便一慰相思之苦。
…………
卻說邢忠回了客房,越想越是氣不過,最後幹脆去馬廄借了車馬,想從榮國府裏把女兒接出來,也免得被邢夫人扣做人質。
不曾想緊趕慢趕到了榮國府,卻吃了個閉門羹——那門子得了賈赦的吩咐,既不肯放他進去,又不肯幫着通傳。
邢忠直氣的在榮國府門外跳腳罵娘,全然忘了自己與邢夫人是同胞兄妹。
罵了許久,除了三五個閑漢遠遠圍觀,那榮國府裏竟不見一個出來應答的,邢忠終于是氣餒了。
原想着先這麽回去,再慢慢想辦法‘營救’女兒。
臨上車時,卻突然瞧見隔壁甯國府白幡招展,邢忠心下忽地一動,想起中午在榮國府用飯時,曾聽過尤氏過府求援,卻被一口拒絕的閑話。
她家既然剛同榮國府起了隔閡,說不定就願意幫自己傳話進去。
屆時自家女兒主動要求出門探望父母,難道榮國府還能扣着不放人?
想到這裏,邢忠忙在附近買了些供奉之物,然後打着榮國府舅爺的名頭,前往甯國府吊喪。
若是小門小戶的,就沖他方才那一番跳腳罵娘,甯國府的人也不敢随意放他進去。
但這榮甯二府雖然比鄰,門戶間卻隔着将近二裏地,遠是不算太遠,卻足以阻斷視聽。
再加上邢忠坐的,還是孫家的制式馬車——這幾日裏,甯國府上下早就看慣了的——故而也沒多想,就把他放了進去。
卻說邢忠假模假式的,在那靈堂裏上香祭拜完,到了家屬答謝的時候,就見兩個披麻戴孝的嬌俏婦人,一起迎了上來。
那邢忠也是頭一回來這甯國府,竟分不出那個才是婆婆尤氏,那個才是而兒媳婦胡氏。
好在到了近前,胡氏自覺的落後了半步,邢忠這才确認了正主,忙躬身道了身:“見過大奶奶。”
“舅舅多禮了。”
尤氏忙避開半邊,滿面‘悲怆’的,正待說幾句場面話,不曾想邢忠卻搶先道:“實不相瞞,我這次除了吊喪,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跟着,便将邢夫人利令智昏,竟隔絕掉自家父女的聯系一事,簡單的講了一遍,最後躬身道:“萬望大奶奶成全。”
尤氏聽說賈赦夫婦爲了‘止損’,連軟禁自家侄女的事情都做得出來,也不由的爲之咋舌。
不過甯國府眼下,就指着榮國府當靠山,她雖然心向孫紹宗,可到底不敢做的太過明顯。
猶豫再三,心下忽地想起個人來,忙道:“此事我不便插手,不過我家二妹如今正在這府上,由她出面倒是并無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