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這真是何苦來哉。”
看罷那堂審口供,宏元真人萬般感慨,便化作了一聲悠然長歎。
唏噓、悲怆、不忍、寂寥……
種種情緒竟都濃縮在了這一聲長歎之中,若非孫紹宗心下早有成見,說不得也會受其感染。
不過眼下麽……
孫紹宗隻能在心中回以一聲冷笑。
就見宏元真人歎息之後,将那口供緩緩放在茶幾上,起身鄭重的作揖道:“多虧有孫大人明察秋毫,否則貧道怕還被小徒蒙在鼓裏。”
按理說,孫紹宗這時候應該客氣幾句才對,然而他眼下卻并不想按常理出牌。
雖也起身還了一禮,口中卻是不鹹不淡的來了句:“真人這話,或許言之過早了。”
宏元真人一愣,詫異打量了孫紹宗兩眼,這才探究道:“孫少卿這話是什麽意思?”
“案情依舊疑點頗多,真人眼下以爲的真相,恐怕未必就是真正的真相。”孫紹宗神秘的一笑,随即正色道:“如今我已命人去提審人犯,真人若有什麽疑問,不妨在旁邊茶室裏旁聽……”
“二哥且慢!”
正說着,外面突然傳來了賈寶玉的聲音,緊接着就見他自外面走了進來,向拱手道:“賈寶玉見過真人。”
當初萬壽節時,宏元真人也曾與賈寶玉有過一面之緣,知道這是德妃的胞弟,因此自然不敢怠慢,忙躬身還了一禮。
隻是再想搭話時,賈寶玉卻又搶着告了聲罪,将孫紹宗拉到角落裏耳語起來。
不多時孫紹宗滿臉無奈的回來,卻是改口道:“真人若有意,本官可以讓人擺下屏風、座椅,隻是真人在後面且不可随意開口,以免影響本官問案。”
宏元真人對于他的改口,雖有些莫名其妙,但這畢竟不是什麽大事,再說這似乎又是賈寶玉的意思,更不好去深究什麽,因此便先含糊的應了。
于是孫紹宗一聲令下,甯國府的家丁便擡了五福捧壽的屏風,斜着封住了客廳的一角,又在裏面放了張太師椅。
緊接着又有兩張書案,一橫一豎的擺在北牆正中,然後是陳敬德、黃斌,各捧了印信、驚堂木、空白狀紙等物,在兩張書案上各自鋪開。
等這大廳裏布置妥當了,宏元真人就被請到屏風後面坐定。
他原以爲接下來,就該提審自己的兩個徒兒了,誰知片刻之後,進來的卻是一群莺莺燕燕。
宏元真人這才知道,孫紹宗騰出茶室,是爲了安排這些女眷。
當下他心頭就一股無名火起。
這案子非但性命攸關,還涉及了他家中的醜事,怎能讓幾個女流之輩旁聽?
原本有心出去發作一通,可轉念一想,這裏本就不是正經的公堂,而那些女眷則多半是榮甯二府的女主人。
自己若鬧将起來,得罪孫紹宗也還罷了,得罪賈家以及德妃娘娘,卻着實有些劃不來。
再加上他現在也急于搞清楚,孫紹宗方才那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故而稍一猶豫,又咬牙坐回了椅子上。
…………
卻說屏風外面,衆女七嘴八舌的向孫紹宗見禮的同時,丫鬟婆子早把桌椅闆凳,并茶水點心統統搬進了茶室。
等她們進到裏面,叽叽喳喳的排好了座次,才見寶玉姗姗來遲,抖着一張墨漬未幹的宣紙笑道:“這是今兒上午堂審的口供,我剛央着二哥抄了一份!”
說着,把其中一個茶幾拉到中間,把那口供小心的鋪開了。
“嘁!”
因見那口供正對着林黛玉,于自己卻是倒着的,史湘雲便半真半假的嗔怪道:“二哥哥好偏心,莫非隻有對面是你的好親戚,我們這邊兒便是大風刮來的不成?”
林黛玉卻也不是好相與的,一邊打量那口供,一邊反唇相譏道:“雲妹妹這會可露怯了,那回你不還說‘愛哥哥’的字,便是倒過來也能認得出麽?”
眼見兩人又起了争執,賈寶玉幹脆又把那口供拿了起來,苦着臉道:“罷罷罷,都是我的錯,我給諸位姐妹們讀一讀,總成了吧?”
薛寶钗也忙勸道:“都消停些,這府上畢竟是在辦喪事。”
這話一出,便連賈寶玉也忙正經了些,控制着音量,把那口供念了一遍。
衆女雖也早都聽了個大概,可具體的細節卻是頭回得聞,當下有幾個便忍不住替那馬義真與宏元真人不值起來。
同時又有人覺得覺得馬氏一屍兩命,實在是死的凄慘。
正議論着,就聽外面啪~的一聲脆響,緊接着陳敬德抑揚頓挫的叫道:“來啊,将人犯押上堂來!”
衆女這才忙收斂了心神,将注意力轉移到了大廳裏。
…………
卻說孫紹宗傳令升堂之後,那被倒縛了雙手的馬義真、劉義偉二人,便被帶到了大廳之中。
這馬義真果是六尺有餘膀大腰圓,可卻并不顯得魯莽蠢笨,一雙眸子精光亂射,由裏到外的透着精明。
乍一看,倒像是稍小一号的孫紹宗。
至于旁邊的劉義偉,瘦黑勻稱的體格、漠然刻闆的五官,一看就知道是個執拗的主兒。
孫紹宗将這二人挨個打量完,忽然吩咐道:“陳寺副,你來問話。”
陳敬德當下就有些懵圈,愣怔了好一會,直到馬義真都忍不住擡頭打量,他這才恍然過來,忙瞪眼道:“大膽賊人,你等既已認罪,緣何又招供的不盡不實?!”
馬義真聞言露出詫異之色,将身子往下一彎,回道:“冤枉啊大人!貧道所說句句屬實,絕沒有隐瞞謊報之處。”
“哼!”
陳敬德冷哼了一聲:“你倒是個不到黃河心不死的!”
随即他身子往前一傾,作色道:“本官問你,你再口供上招認,說是在城外半月,從未與城内有過什麽聯系,那你又怎知祖師殿裏有現成的梯子,還特意攜帶了鐵釘、木槌等物,好将趙義雄的屍首挂在牌匾處?!”
從這一聲喝問,就知道這厮專業素質不過關。
若是個經驗豐富審問者,肯定會先瞞住這些信息,借以引誘馬義真露出馬腳。
反而是馬義真的反應十分坦然。
就聽他苦笑道:“大人說笑了,我等哪裏知道那殿中放着梯子?我原是打算把那無恥逆賊的屍首,釘在祖師像前謝罪的,結果進門之後發現裏面有梯子,才臨時改了主意。”
“這……”
陳敬德在心裏過了一遍,覺得沒什麽說毛病,又下意識的看向了孫紹宗,見他依舊老神在在的,這才沉聲問道:“那你緣何要與馬氏約在半個月後?難道就不怕夜長夢多,生出什麽變故麽?”
馬義真依舊是對答如流:“貧道這也是無奈之舉,畢竟若是約定的時間太短,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我們三人頭上。”
頓了頓,他鄭重道:“我與五師弟死不足惜,卻萬不敢壞了恩師的名聲!爲此冒些風險,也是值得的!”
這回陳敬德倒不看孫紹宗了,而是不屑的瞪了黃斌一眼,顯然是認爲他提出的疑問,完全沒有意義可言。
可接下來他問的第三個問題,卻仍是黃斌提出的疑點。
不過這回沒等陳敬德問完,孫紹宗就忽然插口問道:“殺死趙義雄之前,你等可曾給過他自辯的機會?”
這下馬義真頓時卡殼了,半晌才支吾道:“那無恥惡賊所作所爲人神共憤,還有什麽好自辯的?”
“也就是說,你等未曾給他自辯的機會,就直接動手殺了他?”
“這……”
“是也不是?!”
“是。”
“那本官再問你等。”
孫紹宗目光灼灼盯着馬義真問:“你等又是因何認定,趙義雄與馬氏做了人神共憤的勾當?”
這話馬義真終于好回答了,他忙道:“貧道之前便曾說過,是在花園裏偶然撞破了他二人的醜事,才知道馬氏已經因奸受孕……”
“除此之外呢?”
不等馬義真把話說完,孫紹宗忽然把直線轉向了一旁的劉義偉:“你又查到了什麽實證?”
劉義偉卻并不開口,依舊是馬義真試圖回話:“大人,五師弟他……”
“本官問的劉義偉!”
孫紹宗一聲低喝,堂上十幾個衙役立刻将水火棍戳到了地上,負責押送的四名衙役,更是作勢要上前拿住馬義真。
馬義真見狀,隻得乖乖的閉上嘴巴,然後用眼神不住示意劉義偉小心答話。
劉義偉不自覺的皺起了眉頭,緩緩搖頭道:“不曾。”
“什麽不曾?”
“我不曾查出什麽别的實證。”
“也就是說,你隻憑馬義真空口白話,就認定是那趙義雄與馬氏有染?”
劉義偉遲疑了一下,還是點頭道:“正是如此。”
“那你就沒想過,馬義真是在騙你?要知道他與趙義雄水火不容,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劉一陣愈發的遲疑了,不過半晌之後,還是讓他想到了合适的理由:“師母畢竟是大師兄的親姑姑,若非三師……若非趙義雄與她有染,大師兄怎會害她性命?”
“哈哈哈……”
孫紹宗哈一笑,随即正色道:“按常理推論或許如此,但若趙義雄是被人栽贓陷害的呢?”
劉義偉疑惑的擡起頭,反問道:“大人不是已經驗出,師……那馬氏懷有身孕麽?”
“所以本官之說,趙義雄是被人栽贓陷害的,卻未曾說馬氏也是無辜之人。”
孫紹宗說完,見劉義偉愈發的莫名其妙,便一字一句的問:“本官問你,平日是馬義真與馬氏接觸的機會多,還是趙義雄與馬氏接觸的機會多?”
這話一出,馬義真先就急了,梗着脖子叫道:“大人,貧道……”
“堵住他的嘴!”
孫紹宗一聲令下,早就虎視眈眈的衙役們立刻撲了上來,用爛布條将馬義真塞了個嚴嚴實實,又摁住他的雙肩,讓其無法掙紮。
接着孫紹宗又把目光挪回了劉義偉身上:“回答本官的問題!”
劉義偉看看旁邊的馬義真,最後還是猶疑着道:“是……是大師兄。”
“那本官再問你,馬義真與馬氏平日關系如何?”
“姑侄之間,自然比旁人親近些。”
“馬氏是否早就知道,馬義真與趙義雄不睦?”
“應該是知道的。”
“趙義雄平日可還算謹慎?”
“三師兄素來……素來穩重。”
“那就奇了,既然雙方都清楚對方的立場,趙義雄又不是輕佻冒失之人,你又是如何在沒有實證的情況下,就敢判定他同馬氏有染?”
劉義偉的回答一次比一次遲疑,此時更是啞口無言起來。
畢竟他真正信服的,本就不是大師兄馬義真,而是幕後的宏元真人。
可是……
如果師父也被騙過了呢?
想到這裏,劉義偉忍不住向馬義真投去了狐疑的目光。
恰在此時,孫紹宗也開口吩咐道:“取下他嘴裏的東西吧。”
有衙役奉命把那破布扯出來,馬義真立刻叫道:“冤枉啊大人!我的确是親眼目睹他二人的奸情,羞憤之下才起了大義滅親的念頭——否則我與姑母乃是至親,又怎會爲了栽贓趙義雄而害了她的性命?”
孫紹宗盯着馬義真義憤填膺的面孔,微微搖頭道:“這或是因爲,她肚子裏的孩子,其實是你的孽種吧。”
喀吧~
話音剛落,就聽屏風後面傳出一聲脆響。
與此同時,馬義真也慌急的叫道:“大人,這無憑無據的,你怎能如此血口噴人?!師娘非但是我的師娘,更是我的姑姑……”
“你怎知本官無憑無據?”
孫紹宗冷笑着打斷了馬義真的辯解道:“其實你之前的口供,就已經露出了狐狸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