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不同的是,孫紹宗原本跨坐的高背椅,已經換成了紫檀木的逍遙椅,手上捧着誇父逐日的鎏金手爐,膝蓋上也搭了條雪豹皮的毯子。
若非他堅辭拒絕,左右還會有兩個丫鬟,專門伺候着茶水點心。
這一多半,固然是出自尤氏的小意殷勤。
但同樣也是因爲,孫紹宗現如今的地位,已經足以讓人鄭重對待——否則尤氏再怎麽想讨好他,也要顧忌旁人的看法。
腐朽的階級特權啊。
孫紹宗無聲的感【jiao】慨【qing】着,從陳敬德手裏接過新沏的武夷大紅袍,一面低頭細嗅那袅袅的香霧,一面逐字逐行的,閱讀着剛剛送來的堂審口供。
果然不出他所料,才看了三五行,‘義憤’二字就已然躍然紙上。
根據‘主犯’馬義真交代,他在半個多月前,偶然發現趙義雄與師母馬春芳有染,輾轉反側了幾日,都不知該不該向師父宏元真人言明此事。
恰在此時,爲了确認明年開春之後,當代張天師北上的諸多事宜,馬義真、趙義雄、劉義偉三人奉命趕赴江西。
馬義真當時就覺得,這一定是上天想借自己之手清理門戶,所以才降下了這等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于是在離京前,他就開始了謀劃。
首先是假借趙義雄的名義,與馬春芳約定在昨天傍晚私奔。
緊接着在出城之後,召集趙義雄、劉義偉二人,宣布在南下江西之前,還有一個秘密任務要執行。
那就是瞅準機會,在新建的天師府裏誘使靈脈外溢,以壯天師府的威名。
趙義雄、劉義偉不疑有他,便跟着馬義真在城外潛伏起來。
而在這期間,馬義真又同忠心不二的劉義偉達成了盟約,于是二人便在前天夜裏,将趙義雄引到天師府加以殺害。
而他們帶走趙義雄的人頭和衣物,就是怕有人認出趙義雄,進而洩露三人并未離京的真相。
【順帶一提,趙義雄的屍體之所以被确認,正是因爲孫紹宗在屍體胸口上,發現的模糊印記——那是趙義雄自小佩戴的信物,所獨有的花紋。
當時馬義真也特意将這東西帶走銷毀了,隻是卻不曾留意到,趙義雄被壓在香爐上時,那信物在趙義雄胸口上印了個模糊的痕迹。】
在解決到趙義雄之後,馬義真又按照‘約定’,潛入真人府裏大義滅親,除掉了馬春芳這個家族恥辱。
原本按照計劃,他們會在第二天乘船南下,并假裝半路遇劫,将趙義雄定性爲失蹤人口。
如此一來,這兩樁命案都會記在天師府的對頭身上,永遠不會有真相大白的一天,而宏元真人與馬家的名聲也得到了保全。
然而他們萬萬沒想到的是,今早喬裝打扮到了東便門,竟被帶着兩人畫像的官兵一網成擒!
後面還有對官府的歎服,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孫紹宗是懶得再看,屈指在上面彈了兩下,抿着茶水問道:“陳寺副,你對這份口供有什麽看法?”
“便宜楊……咳!”
陳敬德一時口快,差點把心裏話說出來,忙借助咳嗽掩飾了一下,生硬的改口道“卑職是說,這主要是靠大人您神機妙算——既是在京城之内被拿獲,那兩個兇徒的如意算盤就落了空,自然也無從狡辯。”
孫紹宗擡頭瞟了他一眼,一語雙關的問:“依着你的意思,這份口供并無什麽疏漏之處,是也不是?”
疏漏之處?
陳敬德微微一怔,繼而恍然道:“對對對,這上面還是有些疏漏之處的,怕是要大人親自審問,才能一一補全!”
這貨顯然是以爲,孫紹宗所謂的疏漏之處,其實是想找寺丞楊志銘的麻煩。
不過他這猜測,倒也不算全錯。
孫紹宗之所以要把這案子,交由楊志銘審理,除了認定兩名兇手不可能招認實情之外,也的确有考校楊志銘的意思。
而從眼下的結果來看,楊志銘的表現實在差強人意——當然,陳敬德這貨也是半斤八兩就是了。
将目光挪到陳敬德身後,孫紹宗又将那份口供往外一遞:“黃斌,你來瞧瞧這份口供,看上面可有什麽疏失之處?”
見孫紹宗越過自己,去問一個小小的捕頭,陳敬德臉上頗有些挂不住。
但黃斌卻比陳敬德還羞怯了幾分,尴尬的躬着身子呐呐道:“這個……小人……小人不識字。”
倒把這茬給忘了。
孫紹宗順手把那口供拍在陳敬德懷裏,不容置疑的吩咐:“給他念一遍。”
陳敬德愈發覺得屈辱,可事到如今,他又哪敢違拗孫紹宗的意志?
狠狠瞪了黃斌一眼,便不情不願的把那口供念了一遍。
黃斌初時聽得誠惶誠恐,但越是到後面,臉上的疑雲便越重。
等陳敬德念完之後,他遲疑了片刻,便拱手道:“啓禀大人,小的也不知算不算疏漏,隻是心中有些疑惑不解之處。”
“講。”
“其一,根據咱們的調查,馬義真、趙義雄、劉義偉三人,是宏元真人平日最爲信重的徒弟,按理說派出去兩個就足夠了,怎麽也該留一個在身邊。”
“況且京城之中,還有一位少天師在,聯絡統籌進京的差事,按理說由他出面才是最爲合适。”
“其二,馬義真在口供裏言稱,是在半個月前同馬夫人約定,于昨日晚間私會的。”
“然而這等事越是間隔時間長了,越是不夠穩妥,這約在半個月後,又沒有定下什麽暗号,而且還限制死了具體碰面的時間——這似乎不太符合常理。”
“其三,大人之前曾說過,釘入趙義雄體内的鐵釘,以及将鐵釘釘入趙義雄體内的器具,應該都是兇手提前預備的。”
“如此說來,兇手應該是一開始,就決定要把趙義雄的無頭屍體,懸挂在祖師殿的正門廊下。
“換句話說,他們應該是一早就知道,祖師殿内擺放着幾駕梯子!”
“可根據口供上的說法,馬義真三人這半個月來,一直都在城外潛伏,從未與城内有什麽聯絡。”
“這豈不是兩相矛盾了麽?”
黃斌說到這裏,搖頭道:“除非他們有未蔔先知的本事,否則實在難以用湊巧來解釋此事。”
陳敬德聽到一半,就已然又羨又妒,故而聽到最後這句,就忍不住反駁道:“你怎麽知道人家沒有未蔔先知……”
話說到半截,孫紹宗一個眼神砸過來,立刻讓他鹌鹑也似的縮了脖子。
制止了陳敬德的酸話,孫紹宗向黃斌點頭道:“雖然還漏了些細節,但能瞧出這些疑點,也算是不錯了。”
說着,他忽然提高了音量:“陳敬德!”
“卑職在。”
“速去衙門将馬義真、劉義偉押來此處候審!”
說完之後,孫紹宗就又把目光投向了靈棚裏的宏元真人。
原本以爲這宏元真人是穩坐釣魚台,但如果自己方才突然産生的懷疑成立,這一場爾虞我詐當中,誰是棋手、誰是棋子,恐怕還未必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