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已經問清楚了。”
“疑犯全名馬義真,十四歲拜師宏元真人,至今已有九年。”
“此人因仗着是宏元真人的大弟子,又是他的内侄,平素頤指氣使,把幾個師弟當奴仆使喚,所以很是不得人心。”
“同行的兩個道士,分别是宏元真人的三弟子趙義雄,以及五弟子劉義偉。”
“趙義雄是宏元真人門下最出色的弟子,宏元真人幾次說過,日後能繼承他道統的必然是趙義雄。”
“正因如此,趙義雄與馬義真關系向來不睦,甚至可說是水火不容。”
“劉義偉是宏元真人的族侄,因這一層身份,馬義真、趙義雄都對他另眼看待。”
“不過劉義偉爲人木讷古闆,除了一心侍奉宏元真人,平日對誰都不假辭色,故而與二人的關系都相當一般。”
“馬義真生的高大魁梧;趙義雄是中等身量;劉義偉生的黑瘦矮小。”
雖說覺得三人共同作案,謀殺馬氏的可能性不大,但孫紹宗還是命黃斌,将三人的關系分别向道士們求證了一番。
隻是從調查結果來看,如果那些道士——包括一部分道童——沒有集體說謊的話,這仨人都夠一出三國演義的了!
要說他們能精誠合作,一起掩護馬義真潛入京城殺死馬氏,估計馬義真自己都未必敢信!
至于三人都與馬氏有染的假設……
根據孫紹宗方才的一系列調查,初步可以判定馬氏是個心理成熟度不高,内向、文青、渴望被關懷的女子。
這種女人一旦受到冷落,出軌的幾率或許不低,但要說同時和多個情夫濫X,應該還是不至于的。
“大人,您快看這是什麽!”
孫紹宗正用拳頭揉着眉心,試圖重新拼湊出邏輯關系,那一直沒敢閑着,不斷在房間裏搜查的衙役,卻忽然叫了起來。
孫紹宗轉頭望去,就見他正蹲在梳妝台前,如獲至寶的捧着塊指甲蓋大的碎紙屑,而那紙屑的邊緣部分,還有明顯燃燒過的痕迹。
孫紹宗忙上前細瞧,待見那紙上并無什麽浮塵,頓覺眼前一亮。
這顯然是在不久前才被點燃的!
他當下一面小心翼翼的,把那碎紙屑撥到自己手上,一面問道:“這是在哪兒發現的?”
“就在這梳妝台底下,小人剛才用掃帚扒拉出來的!”
那衙役頗爲得意,他方才其實也是實在沒地方搜了,又不敢當着孫紹宗的面偷懶,所以才拿着掃帚,在床底、櫃底胡亂扒拉,那曾想還真就找到線索了!
孫紹宗看看那梳妝台,又回頭問道:“之前這屋裏可曾放有炭盆?”
“有的!”
秋紅立刻答道:“自早上就沒斷過,後來夫人要出門,怕屋裏沒人照看着,再不小心走了水,所以才挪到了别處。”
說着,伸手往某個角落一指:“原本就放在這兒。”
她所指的地方,距離梳妝台不過也就才三尺遠,如果當時馬氏是把一整張紙,全都丢進了炭盆裏,會有邊邊角角的碎屑,飄到梳妝台底下,也就不足爲奇了。
“這倒是怪了。”
孫紹宗把紙屑展示給兩個丫鬟,冷言冷語的道:“這屋裏上上下下,既沒筆墨紙硯,也不見有什麽書本,你們方才又說沒有書信送進來,那這被燒掉的是什麽?”
質問歸質問,其實孫紹宗心下,倒并不怎麽懷疑這兩個丫鬟。
因爲根據方才的調查,她們幾乎整日都同馬氏窩在後宅,要想傳遞消息,就必須經由旁人之手。
但這種要命的醜事,誰敢經這許多人手傳達?
不然隻要其中一環出了問題,對于奸夫來說就是滅頂之災!
“這……”
夏荷惶恐的看着那紙片,随即又将懷疑的目光望向了秋紅,顯然是疑心秋紅背着自己做了什麽。
秋紅卻并未回應她的狐疑,反而是眉頭漸漸收緊,一副若有所思,又覺得匪夷所思的樣子。
好半晌,她才在孫紹宗的逼視下,吞吞吐吐的道:“啓禀青天大老爺,奴婢實在不知這東西究竟是哪兒來的,不過……”
“不過什麽?”
“不過今天來過這寝室的,并非隻有我與夏荷,還有……還有老爺!”
宏元真人也來過?
總不會是他幫着那馬義真,把馬氏約到後花園殺掉的吧?
這也忒不符合常理的!
要知道他可是被戴了綠帽子,估計都恨不得把奸夫碎屍萬段,又怎麽會……
等等!
孫紹宗忽的腦中靈光一閃。
之前因爲後花園裏的那些痕迹,尤其是兇手不忍心破壞馬氏遺容,以及馬氏那七情上臉的模樣,都讓他在心中默認,殺死馬氏的兇手,就是馬氏的情夫。
但如果不是這樣呢?
如果說馬義真之所以殺死馬氏,并非是因爲他是馬氏的情夫,而是因爲他受人指使,要殺死通奸受孕的馬氏呢?
再進一步推論,被派往江西龍虎山的三人,看似是水火不容,基本不存在合謀的可能性。
但若這一切,本就是宏元真人授意的呢?
三人合謀也就……
不!
隻要有兩人合謀就夠了!
因爲另外一個人,極有可能就是真正的奸夫!
畢竟按照目前調查的情況來看,也隻有宏元真人寵信的幾個徒弟,才有可能接觸到馬氏。
而宏元真人設計殺掉妻子,難道還會放過奸夫不成?
“黃斌!”
想到這裏,孫紹宗當即吩咐道:“你立刻派人回衙門,把那具無頭屍首擡到這裏來,讓天師府的人都認一認!”
不等黃斌領命,他又示意黃斌附耳上前,悄默聲的叮囑了幾句。
黃斌會意的點了點頭,再一次匆匆的寝室。
…………
半個時辰後
将馬氏的住處裏裏外外搜了三遍之後,孫紹宗這才帶着丫鬟、衙役們,再次回到了前廳。
同之前的‘一鳥入林、百鳥壓聲’截然相反,這次孫紹宗進到廳中,嘈雜聲非但沒有減弱,反而火上澆油似的,一浪高過一浪。
或許是從中汲取了力量,其中一個年輕道士,竟直接向孫紹宗喝問道:“這位大人,你們這沒完沒了的盤問,總不會是把我們當成兇手了吧?!”
“是啊!”
旁邊立刻有人接茬:“這分明是有人針對我們天師府,你等官差不去抓捕兇手,卻隻顧糾纏我等苦主作甚?”
其餘的道人見有了領頭的,也都紛紛敲起了邊鼓。
一時群情激憤,倒唬的衙役們慌張不已,畢竟近來道士們行情看漲,真要是鬧騰起來,這朝廷的闆子,可未必會打在他們身上。
孫紹宗卻是視若無睹,沒事人似的在那法台旁前站定,下令道:“去把宏元真人帶到這裏來,本官有幾個疑問,要請真人當衆解釋清楚。”
門口幾個衙役如蒙大赦,你争我奪的沖了出去,大廳裏卻也随之靜了下來。
衆道人依仗天師府近來的聲勢,或許敢在一定程度上對抗朝廷官員,卻絕不敢在宏元真人面前生事。
不多時,就見宏元真人自門外昂首而入,一衆道士們忙‘師父、師伯、師叔’的尊稱着。
宏元真人卻一概不理,定定的到了孫紹宗身前,凝目與其對視着,好半晌,才開口道:“聽說孫少卿有幾個問題,要本座親口回答?”
“不錯。”
孫紹宗微一颔首,随即開門見山的問道:“真人的大弟子馬義真身高幾尺?”
“六尺有餘。”
“對這府上的地形可否熟悉?”
“自然熟悉。”
“那本官方才詢問時,真人緣何一口咬定,天師府衆人并無身高六尺往上之人?”
“馬義真十數天前就已離京,如何能做下此事?既然沒有嫌疑,自然無需提及。”
“聽說與他同行的,是真人的三弟子與五弟子?”
“正是。”
“那真人又怎知,他不會與兩名師弟合謀,暗中潛伏在京城……”
“孫少卿!”
宏元真人打斷了孫紹宗的話,狹長的眸子毫不畏懼的與孫紹宗對視着,一字一句的問:“你往日斷案,難道憑借的就是這‘莫須有’三字?”
孫紹宗默然與他對視了半晌,忽的咧嘴一笑:“真人說的是,方才我一時口誤,同行的三人彼此不和,又怎肯沆瀣一氣?其實是馬義真與劉義偉二人,先合謀殺了趙義雄,然後又……”
“孫大人!”
宏元真人再次打斷了孫紹宗的話,言語也愈發不客氣起來:“我雖敬你有青天之名,卻也不能任你空口白話,污了我徒兒的清白!”
頓了頓,他又道:“再者說,義真是我的内侄,義偉是我的族侄,他二人無緣無故,又怎會欺師滅祖、罔顧倫常的殺害拙荊?!”
“無緣無故?”
孫紹宗嗤笑一聲,随手從袖筒裏抖出個小冊子,往宏元真人面前一遞,道:“是不是無緣無故,真人心裏清楚,本官卻也不糊塗。”
宏元真人的目光,落在那藍皮小冊子上,不自覺的便陰鸷了些,口中卻仍是波瀾不驚:“這是何物?”
孫紹宗把那冊子往上一揚:“自然是尊夫人的驗屍記錄。”
宏元真人的左手,也下意識的往上擡了擡,不過離着那冊子還有好遠,就在半空中僵住了。
随即,他幹脆就把手垂了下去,搖頭道:“孫大人有話不妨直說。”
這倒是讓孫紹宗有些出乎意料,他愣了一下,見宏元真人并沒有改變主意的意思,當下幹脆把那驗屍報告翻開,選取其中一段念道:“屍體X房、腹部、後臀,均發現有深淺不一的斑點,根據臨時請來的幾名穩婆判斷,死者生前已然懷有身孕,而且在三個月往上。”
說到這裏,孫紹宗又把那冊子合攏,向着宏元真人揚了揚,道:“真人,這總不是‘莫須有’之物吧?還是說,要讓仵作将證物取出,請你親自過目才肯相信?”
宏元真人的臉色,已經徹底陰沉下來,甚至人群中有幾人,也是驚疑不定的模樣。
但更多的人卻是莫名其妙,甚至有人忍不住嚷道:“這是什麽意思?師伯母懷有身孕,同馬師兄等人又有什麽幹系?”
其實孫紹宗原本,并沒準備把這件事情,在衆人面前揭露出來。
可偏偏宏元真人不接招,他也隻好公之于衆。
眼下既然開了頭,再遮遮掩掩反而顯得自己沒底氣,故而孫紹宗聽到有人質問,當下嘿然一笑:“和馬義真等人有什麽幹系,眼下還難以定論,但這孩子同宏元真人卻是全無幹系!”
這下可真是全場嘩然了。
“荒唐!你怎敢如此污蔑我家師伯!”
“師娘進京已有五個月了,懷有三四個月的身孕,又有什麽好奇怪的?!”
“師父與師娘向來恩愛……”
“我師叔乃是陛下敕封的真人,你怎敢胡……”
“本官當然敢斷定!”
孫紹宗先是一聲厲喝,打斷了這種種的質疑之聲,随即環視全場,冷笑道:“否則宏元真人就犯了欺君之罪,而你們天師府上上下下,也一樣脫不開幹系!”
頓了頓,他才又補充道:“因爲宏元真人曾親口說過,爲陛下煉丹時,是不能親近女色的。”
這下堂上嘩然之聲更甚。
但很快的,卻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積。
那些城府深的,各自眼觀鼻鼻觀心;而更多的人,則是難以置信的望向了宏元真人。
“唉~”
就在這一片死寂之中,宏元真人突然長歎道:“本座方才細思她往日種種,就已然有所預料,卻不曾想……不曾想……”
說着,忽然仰頭大笑起來:“哈哈哈……想我劉宏元一生自負無愧于天,卻不曾想、不曾想……哈哈哈……”
那笑聲悲涼蕭瑟,他瘦高的身軀也搖搖欲墜,直瞧的衆人無不扼腕。
唯獨孫紹宗先是暗罵了一聲‘戲精’,随即又皺緊了眉頭。
按照現有的種種線索推斷,馬義真和劉義偉,必然是受了宏元真人的唆使,才會殺了趙義雄與馬氏。
隻要馬義真和劉義偉當中,有一人落網并招認實情,那他此時即便再怎麽掩飾,也隻是垂死掙紮而已。
但宏元真人此時的表現,卻讓孫紹宗想到了另一種可能——若是馬義真和劉義偉不肯招認,又或者‘無法’招認呢?
屆時自己似乎并沒有什麽證據,能鎖定宏元真人是幕後黑手。
再往深裏想,宏元真人此時雖大大的丢了顔面,但他卻是爲了給皇帝煉丹,才冷落了自家嬌妻,進而被戴上了綠帽子。
隻要之後他不被牽扯進此案,皇帝必然會有所撫慰……
啧~
這厮該不會一開始就做好了,要将綠帽身份公之于衆的準備吧?
“大人、大人!”
就在此時,一個衙役飛奔近來,揚聲禀報道:“屍首已經送過來了,而且我等在……”
“讓黃斌先進來說話!”
孫紹宗急忙打斷了他的禀報,不由分說的道:“屍體什麽的,都先留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