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他出門的同時,廣德帝也丢下手裏的奏章,古井無波的臉上露出些許笑意,不過很快就又收斂了,隻淡淡的道:“到底不是庸碌之輩可比。”
他雖然沒有點名,但一旁的裘世安卻立馬陪笑道:“孫大人這次從湖廣回來,交卸掉北鎮撫司的差事,可讓奴婢心疼了好幾宿呢。”
說着,他偷眼觀瞧着皇帝的臉色,試探着道:“聽這意思,那李恩賢倒似乎是個可用之人,要不要奴才想法子,再同他接觸一下?”
廣德帝卻搖了搖頭,略顯消瘦的下巴微微一揚:“去把賀閣老請來。”
頓了頓,有補了個名字:“還有徐輔仁。”
裘世安躬身應了,心知徐輔仁這次輔的位置是算是妥了。
其實這也正常的緊,若非攤上天狗食日和太子龍根案,眼下内閣早就是‘二仁’共治的格局了。
眼下既然得了‘準信兒’,裘世安自然不會錯過賣人情的機會,出了書房,将召見賀體仁的差事推給旁人,然後親自帶隊趕奔徐輔仁府上。
一路無話。
等到了徐府,打頭兩個虎贲營百戶,先自角門裏喊出了門子、管事。
裘世安的車馬則是緩緩停在了角門前,三名小太監挑簾子的挑簾子、墊腳的墊腳、攙扶的攙扶,興師動衆的把裘世安弄下了車。
老閹奴清了清嗓子,拖長了音尖聲叫道:“有旨意~~~!”
“快開中門迎接天使!”
徐府的管事就等着這一嗓子呢,招呼着幾個家丁,應聲就把中門給打開了。
裏面又有人端來燒開過的淨水,一路掃撒到了中庭大廳門前。
這業務熟練的,一看就是早就排練過了。
裘世安這才提了提褲腳,在一衆太監、将校的陪同下,準備跨上徐府的台階。
隻是剛走了兩步半,他忽又收住了腿腳,轉頭望向角門附近的一輛馬車,擰眉問:“那邊兒拴着的,莫不是大理寺孫少卿的車馬?”
“公公好眼力!”
那管事一條大拇哥,賠笑道:“孫大人一刻鍾前到的,方才正跟我們老爺在後院書房吃茶呢。”
話音未落,那裘世安臉上先就變了顔色。
徐輔仁這次進京雖稱不上是絕密,卻也甚少向外透露,連日來也隻有他幾個心腹弟子,得以出入這棟宅院。
現如今卻又多了個孫紹宗……
孫紹宗和徐輔仁能搭上關系,裘世安倒并不奇怪,畢竟龍根案的時候,他沒少去太子府給這二位傳遞旨意。
可以說徐輔仁被迫辭官之前,接觸最多的人就是孫紹宗了。
然而那一兩個月的交情,距離倚爲心腹,怕還差了十萬八千裏呢。
更何況爲了避嫌,除去幾位弟子之外,徐輔仁在京中的幾個心腹,也都未曾急着登門……
事有反常即爲妖,自然容不得裘世安不多想。
眼下這局面,要麽是徐輔仁太過看重孫紹宗,以至于顧不得避嫌;要麽就是徐輔仁向借孫紹宗登門一事,展現出某種姿态。
前者也還好說。
若是後者的話,那這次自己巴巴趕過來,可真就是自找倒黴了!
想到這裏,裘世安一張臉繃的什麽似的,兩條腿也像是灌了鉛,怎麽也邁不開步子。
可再怎麽拖延,等到一個衣袂飄飄的老者,出現在庭院裏的時候,裘世安也隻能快步的跨過了門檻——否則就不是賣人情,而是砸場子了。
“裘公公。”
“徐閣老!”
兩下裏拱手見禮,裘世安裝作沒事兒人似的堆笑道:“可真要恭喜您老了,萬歲爺口谕,宣您同賀閣老一起入宮議事呢。”
徐輔仁倒也沒謙虛,笑着默認了那閣老的稱呼,順勢橫臂往裏一讓:“既是陛下召見,徐某也不好耽擱,還請裘公公在客廳稍後,容我去換一身行頭。”
“閣老請便、閣老請便。”
裘世安嘴裏客氣着,心下卻苦不堪言。
這徐輔仁的性格,他還是知道的,若非心中存了不留後路的心思,怎會這般的不謹慎?
早知如此,真該去賀閣老那邊兒的!
且不提裘世安在客廳裏,如何自怨自艾。
卻說徐輔仁大袖飄飄的回了後院,不等吩咐早有人預備下一應禦寒食物,隻等他兩手平舉,便一窩蜂的上前伺候着。
徐輔仁任憑她們擺布着,卻偏頭淡然道:“陛下有召,我怕是無暇送孫大人出府了——來人啊,把我備好的禮物取來,請孫大人代爲奉上。”
話音未落,立刻又有下人取了幾包禮物過來,多是些不值錢的土産。
但孫紹宗接在手裏,卻頗有些不堪負重。
因爲這些禮物本身雖然不值幾個錢,卻是徐輔仁特地托他送去太子府的!
雖說被請過來的時候,孫紹宗就隐約覺得宴無好宴,可也沒想到徐輔仁剛剛來京,都還沒重入内閣,就敢這麽擺明車馬的挺太子!
更悲催的是,他還選了自己當中間人,來展現ZZ傾向!
這可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
孫紹宗雖然也給太子出了主意,祭出太孫來穩定局勢,可也絕沒想過,當面鑼對面鼓的挑起皇嗣之争。
再說賈元春也還沒生出兒子來呢。
讀書人不都說‘子不語怪力亂神’麽,這一個個的着什麽急?
真要是把事情挑起來,他徐輔仁畢竟七老八十了,大不了拍拍屁股繼續回家養老。
咱孫二爺卻是招誰惹誰了?
好端端左右逢源的局面,硬生生就要被拱到刀山火海上!
不成!
決不能讓着老頭胡來!
眼見徐輔仁披挂整齊,再不把話說清楚就沒機會了,孫紹宗一咬牙,上前拱手道:“老大人,下官有幾句肺腑之言,希望老大人能暫且屏退左右!”
徐輔仁斜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擺了擺手,一屋子奴婢頓時散了個幹淨。
“老大人!”
孫紹宗立刻正色道:“眼下德妃娘娘也不過是剛有了身孕,是男是女孩兩說呢,您總不會相信那些術士……”
徐輔仁擡手止住了他的話,迎着孫紹宗的目光,淡然道:“我倒甯願德妃娘娘肚子裏是一位皇子。”
蛤?
這怎麽個意思?
老頭方才那架勢,明擺着是要死保太子,怎麽轉臉就變天了?
孫紹宗正一腦袋漿糊,就聽徐輔仁又道:“若是德妃産下龍子,一旦事不可爲,皇嗣也能多長幾歲,總好過陛下一再的虛耗龍體。”
說到這裏,老頭擡手在孫紹宗肩上拍了拍,怅然道:“天有二日已經耗盡了朝廷的心血,眼下又烽煙四起,我大周再經不起‘主少臣疑’了。”
說完,也不管孫紹宗是什麽反應,徑自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