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紹宗同于謙出來的時候,黃斌正被幾個官吏團團圍住诘問。
雖說他一直咬緊了牙關,隻肯說些沒營養的車轱辘話,卻也是兩股戰戰,幾乎把持不住。
畢竟他隻是個沒名沒分的捕頭,而圍上來的甭管官大官小,都遠不是他能招惹起的。
好在孫紹宗及時出現,才讓他的窘境得以緩和。
可即便如此,還是有一名從八品的小吏,憤憤難平的丢下句威脅:“好好好,你黃捕頭是攀上高枝兒了,可也别忘了,今兒孫少卿抗旨不遵,以後……”
隻是沒等他說完,周遭呼啦一下閃開偏空地。
這沒頭腦和不高興的主兒,雖然走到哪裏也不會缺,但能在官場厮混的,多半情商上都還過得去。
孫紹宗會否因爲抗旨不遵而受到重責,眼下還不得而知,但是敢在對方親信面前,展現出幸災樂禍的主兒,卻肯定讨不到好處。
且不提這小小的插曲,卻說孫紹宗在台階上負手而立,下面官吏便知他是有話要講,忙按照官階高低分成兩行列隊。
至于黃斌這等沒有官階的,卻連站隊的資格都沒有,隻能尾随一衆雜吏,聚攏在外圈。
等到衆人列隊完畢,院中也變得鴉雀無聲之後,孫紹宗這才正色道:“今兒我是爲什麽來的,咱們且先不論,先說一說本官自打上任之後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
“當初剛剛得到消息,要調任大理寺的時候,本官可說是心潮澎湃——畢竟這裏是大理寺,是天下綱紀之總憲!”
說到這裏,孫紹宗伸手指着地面用力的戳指了幾下,一派昂揚之色。
可下面卻依舊是鴉雀無聲,因爲沒有那個傻子,會以爲少卿大人半夜雞叫,是爲了要吹捧大理寺的種種。
再說了,眼下的大理寺落毛鳳凰不如雞,哪裏還有吹捧的餘地?
顯然,這後面必然還有轉折!
孫紹宗果然沒有讓衆人失望,稍稍停頓了一下,便又改顔道:“可到了大理寺之後,本官卻是失望至極!一連十餘日,倒有七八日聽諸位在讨論薪俸,以至于本官差點以爲,這裏其實锱铢必較的商會,而不是什麽大理寺官衙!”
衆人聽他提起薪俸的事兒,最多也就是表面上裝出羞愧模樣,暗地裏卻都不以爲然。
說是當官爲民,可誰沒有一家老少、幾房小妾要養,哪些有野草橫财的且不論,在這清水衙門裏,還不就指着俸祿度日?
如今俸祿堪憂,難道還不能讓人議論幾句了?
這時卻又聽孫紹宗語氣稍稍一緩:“當然,近日本官又發現并非如此,諸位大人絕不是什麽锱铢必較的商販。”
啧~
這總是打一巴掌給個甜棗的,也不嫌膩的慌。
衆人隻當這又是官場的老套路,誰知孫紹宗臉上浮起些冷笑,繼續道:“市井之徒想要養家糊口,還會去低買高賣奔波勞碌——而諸位卻隻會口出怨言,全無一絲要改變現狀的念頭。”
說到這裏,他用力搖了搖頭,滿臉的不屑之态:“故而諸位絕不是商販,而是乞丐,全賴旁人施舍的乞丐!”
這話一出,下面頓時嘩然起來。
把衆官員比作商人,就已經夠跌份了,這眼下又降級成了乞丐,便是那厚顔無恥的主,也忍不住鼓噪起來。
尤其是爲首的楊志銘,再怎麽蠅營狗苟,他好歹也是正五品的朝廷命官,如今當衆被諷爲乞丐,若是一點兒反應都沒有,日後還有何顔面在官場立足?
當下他越衆而出,大聲抗辯道:“孫少卿這話,下官實在不敢苟同!我等雖是朝廷命官,卻也是人子、人夫、人父,上體君心下安黎庶之餘,計議一下自己應得的俸祿,又有何不可?如何就成了全賴施舍的乞丐?!”
說着,躬身一禮道:“還請大人收回方才所言!”
既然有人帶頭請命了,下面唐惟善、陳敬德幾個,自然也都随聲附和,當下是一片非議之聲。
有那背靠大樹好乘涼的,甚至忍不住趁此機會,質疑孫紹宗停職期間,跑來召集衆人究竟意欲何爲。
而面對這沸沸之聲,孫紹宗卻隻是冷眼旁觀,半句也不曾開導勸解。
不過他那利劍也似的冷冽目光,殺傷力也是非同凡響,緩緩的掃視兩圈,被盯上的無不偃旗息鼓。
隻片刻功夫,方才群情激奮的場面,便又漸漸消弭。
那後排的覺着不妙,悄沒聲的回了原位,但幾個領頭官員,卻隻能硬着頭皮頂在前面,一時不知該如何下台。
“呵呵……”
這時孫紹宗發出幾聲嗤笑,居高臨下的道:“好一個上體君心下安黎庶!既然諸位都覺得,這份薪俸受之無愧,哪怎得面對戶部的刁難,卻隻敢在官衙裏竊竊私語,沒有半點理直氣壯的模樣?”
這話卻又讓衆人位置愕然。
因爲這聽起來,倒好像是要鼓動衆人去戶部鬧饷似的?
這名頭要是坐實了,怕是比停職期間跑來官衙聚衆生事,還要惡劣十倍不止!
若非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誰肯做出這等自絕于朝廷的舉動?
而孫紹宗眼下所處的局面,距離山窮水盡還差了十萬八千裏呢——他又不指着薪俸過日子,而衆人即便鬧饷,也是去尋魏益鬧。
故而一時間,都有人懷疑孫紹宗是不是瘋了。
當然,對上孫紹宗那冷冽的目光,這份懷疑多半也就化了個幹淨。
可既然不是瘋了,又怎麽會出此狂言?
衆人驚疑不定,都指着孫紹宗給個解釋,偏偏孫紹宗在此時閉口不言起來。
沒奈何,衆人隻好又把目光投向了寺丞楊志銘——誰讓他官最大,方才有挑頭了呢?
被衆人寄予‘厚望’,楊志銘心下也不知暗罵了多少聲,可總這麽僵持着,也不是個辦法,尤其方才還是他挑的頭。
故而楊志銘也隻能硬着頭皮,再次開腔道:“孫大人,您……您這話是什麽意思?難道是要我們去戶部鬧饷不成?”
“鬧饷?”
他這一開口,孫紹宗心下頓時就踏實了,當即擺出一副荒唐嘴臉,反問道:“難道你們就隻能想到,這麽個不靠譜的法子?”
随即,他又伸手往空地一戳指,揚聲喝問道:“這裏是什麽地方?是大理寺,是天下綱紀之總憲!戶部憑錢糧節制文武,吏部以升調轄制官吏,咱們大理寺要讓人敬畏,憑的自然是‘刑律’二字!”
“現如今,有一樁欽命要案涉及戶部!我意今晚全城大索,将涉嫌之戶部官員一律拘束到案,直到水落石出爲止!”
“若能查出真兇,功勞自不必多說,屆時本官親自去戶部認領俸祿,卻看哪個還敢推脫半句!”
“若是不能查出真兇,所有罪責本官也願意一力承擔!”
說到這裏,孫紹宗環視了一圈,緩緩問道:“有誰要反對的?不妨站出來說話!”
下面衆人面面相觑,皆不曾想到,孫紹宗召集大家前來,竟是爲了全城‘搜捕’戶部官員!
這……
聽起來倒是慷慨激昂,可那畢竟是戶部的官兒,沒個真憑實據的,隻是有嫌疑就都扣下來,也忒……
寺正唐惟善更是忍不住開口道:“少卿大人,此事怕是要魏大人首肯,才好……”
“不必多言!”
孫紹宗大手一揮,不容置疑的道:“将自任推诿給上官,不是我孫紹宗爲人處世之道!”
說是這麽說,其實是因爲行動計劃若報道魏益面前,絕不可能會得到批準。
唐惟善聽了這話,自不好在多說什麽,不過神色間依舊有些勉強。
“大人!”
這時忽然有人跳出來嚷道:“卑職也不值此事久矣!說是暫緩一切調撥,卻爲何都察院那邊兒絲毫不受影響?!”
這人不是别個,卻正是被孫紹宗評爲豬隊友的陳敬德。
看來這厮雖然本事不濟,倒也還知道亡羊補牢的道理。
他這一開腔,早就憋了半天,卻苦于身份不夠的黃斌,立刻在人群中嚷道:“是啊!說來說去,還不是覺得咱們大理寺管不到他們頭上,所以才把咱們當成是軟柿子拿捏!”
真要說起來,大理寺其實是自作自受,戶部不願意超撥錢糧,也是正常的反應;而人家都察院是正經的俸祿發放,自然沒有要卡住的必要。
可凡事除了道理,還要看屁股坐在那頭。
在場衆人都是大理寺的,又有不少人等着俸祿下鍋,哪有抛開立場,去體諒戶部的道理?
之前沒人領頭,也就是腹诽幾句。
如今既然少卿大人,都表示要領着大家夥一起把裏子、面子,統統找回來——最重要的是,還不用承擔風險,衆人哪有不應允的道理?
于是從下面的小吏開始,附和喧嘩聲漸漸的擴大開來,不多時滿院子盡是喊打喊殺之聲,直似是改成軍營一般。
軍心可用啊!
孫紹宗滿意之餘,忽地想起了什麽,尴尬的轉頭望向于謙——方才他那些話,可是有當着秃子罵和尚的嫌疑。
“叔父不必如此。”
于謙卻是啞然失笑道:“我實是科道言官,不受戶部所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