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大雪紛紛。
直至天亮也不過稍稍減弱,并未真個守得雲開見月明。
但那稀稀落落的雪花,顯然已經擋不住,早就按捺多時的少年男女了——薛姨媽還未從床上起身,就聽得外面銀鈴也似的笑鬧聲不絕于耳。
她下意識的看了看身旁,卻見李纨的被褥已然疊的整整齊齊,顯然早就已經起身了。
這樣也好。
薛姨媽暗暗舒了一口氣,昨晚上輾轉反側到後半夜,她卻是越發沒把握,應對李纨那些歪理邪說了。
處于某種難明的心思,她并未揚聲招呼下人,而是默默的起身穿戴洗漱,可鬧出的動靜,還是驚動了外面當值的素雲。
于是便在素雲的服侍下簡單梳洗了,又坐到了到梳妝台前。
眼見那銅鏡上方,又鑲了個鵝卵大小的玻璃鏡,薛姨媽忍不住把眉眼湊了上去,細瞧那鏡中的影像。
即便離着近了,她眼角也不過顯出幾道淡淡的細紋而已。
可薛姨媽卻忍不住看了又看,越看越覺得辛酸,似乎那一條條細如毛發的紋路,其實是猙獰可怖的傷疤一樣。
此時又是一陣歡快的笑聲,自窗外傳了進來。
那聲音嬌憨清脆,聽着便似有青春氣息撲面而來,可眼下落在薛姨媽耳中,卻生生冒出些刺耳的味道。
她身手撫弄着眼角的細紋,愈發的惆怅難解,冷不丁的,李纨昨晚那些話語,又似在心中回響起來。
自己會後悔麽?
薛姨媽原本以爲,自己可以堅決否認,畢竟她原本心中最惦念的,就是能夠怡兒弄孫,享受天倫之樂。
可是……
真的不會後悔嗎?
腦海中不自覺的,閃過王夫人平日的影像。
說到怡兒弄孫,自家這位姐姐明顯已經達到了,可是……她真的已經滿足了嗎?
即便是最疼愛的寶玉就在身邊,即便是蘭哥兒跟從名師,眼見得又是個讀書種子,然而自家這位姐姐卻又何曾真個開懷過?
萦繞她心間,始終還是姐夫賈政!
哪怕她平日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但做爲她最親近的姐妹,又怎不知她每每午夜夢回的時候,總會咬牙切齒念及趙姨娘的名姓?
真不要說起來,姐夫賈政雖然稱不起長情,可也曾與姐姐恩愛長達十幾年之久,比起自己僅有七年,還聚少離多的日子,也不知強出多少。
然而即便是這樣,姐姐也依舊是滿懷怨念,滿心都想回到曾經的影日。
而自己呢?
自己怕是連那死鬼的相貌,都快記不得了吧?
“哪怕隻有一回,讓自己鍾意的男人,一個實實在在有血有肉的男人,填上那空落落的……”
李纨被打斷的那句歪理邪說,在心底是越發的清晰了。
随着這段話不斷回響,似乎有什麽被封印許久的東西,正自薛姨媽心底破繭而出。
“實實在在、有血有肉的……”
她下意識的呢喃着,伸手攥住了胸前頗大的良心。
“見過二爺、見過寶舅爺。”
忽地,窗外傳來了一串見禮聲,薛姨媽心頭微微一顫,下意識的站起身來,不過回首對上素雲詫異的目光,卻忙又坐了回去。
拼命壓抑着,卻還是免不得臊了個面紅耳赤。
自己剛才究竟在想什麽?
真是荒唐死了!
尴尬的拿起粉盒,遮掩着臉上的異樣,但臉上的一樣能夠遮掩,心頭升起的波瀾,卻又拿什麽去抹平?
眼見再這樣下去,真不知要在人前露出什麽來,薛姨媽忙忍着噗通亂跳的心思,揮退了身旁的素雲。
可獨處之後,她雖然松了一口氣,方才壓下的荒唐心思,卻也随着噗通亂跳的心肝,一起湧了出來。
“哪怕隻有一回……”
“一個實實在在有血有肉的男人……”
“年華不再……”
“你會不會後悔?”
心頭一聲聲的回響,似是魔鬼的誘惑,又像是無盡的拷問。
薛姨媽再次輕觸着眼角的細紋,一股時不我待的危機感,漸漸參雜了進來。
轉過年,自己就三十七歲了。
這般年紀的婦人,即便再怎麽保養,又還能有多少青春可言?
說不準幾場風雪下來,便要開始形容枯槁了。
原本她雖對李纨頗爲同情,卻也不齒她自輕自賤的舉動。
可此時回想起隔牆聽到的動靜,再想想李纨那迷離眷戀的神情,悄無聲息的,竟生出些嫉妒心思來。
同樣是寡居多年的婦人,自己小心翼翼的不敢越雷池一步,而她不但嘗到了做女人的滋味,還繼續保持着名譽與地位。
如果自己不揭穿的話,她或許還會這樣持續許久,直到年華不再,再帶着‘充實’的竊喜,去怡兒弄孫享受天倫之樂。
憑什麽?
都是寡居的婦人,憑什麽隻有她可以這樣?!
惶恐、不齒、嫉妒、躁動……
各種情緒紛雜而至,在薛姨媽心裏似是開了鍋一般翻騰。
直到院子外面,再次響起男人的言語聲,薛姨媽才猛地驚醒過來。
她略略遲疑,便徑自到了窗前,悄悄推開一絲縫隙,湊上去向外窺探着。
院子裏交談的兩個男子,自然是孫紹宗與賈寶玉。
因隔着有些遠,兩人說話的嗓音又不大,薛姨媽聽不到他們究竟在談論什麽。
不過她也對這些并不感興趣就是了。
薛姨媽的目光先是充滿懷疑的,落在了侄兒寶玉頭上,揣度了一番他究竟是不是奸夫之後,便又轉移到了孫紹宗身上。
那高大魁梧的身形,略有些兇惡的眉眼,讓薛姨媽恍惚間,似乎又回到了當初那座密林之中。
每每想起,就會羞窘不已的情景,此刻卻仿佛染上了别的味道,就像是酸澀中雜了一絲甘甜。
偏那一絲絲甜味,便勾的人不住往下深挖。
若當時……
自己和那孫二郎并未分頭離開,又會發生些什麽呢?
這般想着,腦海中卻是數年前初見孫紹宗時,他那無禮的目光……
是了,他大約是會做出些什麽來的!
薛姨媽愈發的恍惚了,鼻息粗重面色酡紅,當日在林中的記憶,卻似乎與昨日隔牆所聞,生出了某種不可思議的勾連。
就好像後者是前者的延續,而她也不再是隔牆的旁聽者,而是和一個實實在在有血有肉的……
“姨母在看什麽?”
就在那幻想不可自拔的,滑向愛欲糾纏的時候,一個聲音突然自薛姨媽身後響起。
薛姨媽霍然回首,卻不是李纨還能是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