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紹宗盤腿坐在車廂裏,口中喃喃自語着。
他把在蘇家的所見所聞,從頭至尾在腦子裏過了一遍,要說不和諧的地方,似乎也隻有那老太太的幾句咒罵了。
狗官這種‘愛稱’,在民間其實是相當普遍的,基本上隻要對官府、對朝廷懷有怨氣的百姓,或多或少都用過這兩個字眼。
可蘇行方二十三歲授官,五年間曆任從七品、七品、六品官職,在此期間他侍母至孝,在京城官場也算小有名氣。
這樣的兒子,對于寒門出身的母親而言,絕對是賴以爲榮的驕傲。
再加上受了五年的熏陶,再怎麽也該适應了新的階級,依照常理推論,不太可能會一口一個‘狗官’的罵人。
尤其這還是當着自家兒子的面。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一樣米養百樣人,或許蘇家老太太就是階級立場堅定,又曾受過官府欺壓的主兒。
再加上如今剛死了弟弟,一時口不擇言,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既然能夠理解,那自己又怎會覺得不對勁呢?
究竟是哪裏有蹊跷呢?
孫紹宗再次陷入了深思之中。
他的思緒深陷泥潭裹足不前,可身下的馬車卻是健步如飛。
約莫小半個時辰之後,就聽外面張成禀報:“二爺,已經到衙門口了。”
孫紹宗這才從深思中驚醒,挑開門簾正欲下車,卻見天上又飄起了雪花,而且是鵝毛大雪。
隻這半個時辰不到的功夫,地上便已經鋪了一層積雪。
“二爺。”
剛掃量了幾眼雪景,張成就從車棚的夾層裏,取出一件蓑衣來,雙手捧了送到孫紹宗面前。
“就幾步路遠,用不着穿這勞什子。”
孫紹宗說着,便利落的跳下馬車,向不遠處的大理寺東角門行去。
“孫大人、孫大人留步!”
誰知剛走出幾步,斜下裏忽有個嬌俏的丫鬟,提着襖裙飛奔到近前,先是道了個萬福,繼而又捂着起伏不定的胸口道:“奴婢見過少卿大人,我家姑娘有事要與您商量,還請大人纡尊降貴,随奴婢去清靜處說話。”
這一開口,孫紹宗立刻認出,來人正是夏金桂的貼身丫鬟寶蟾。
可他如今滿腦子都是案情推演,卻哪耐煩理睬夏金桂?
當下就待開口拒絕,不過轉念一想,昨兒北靜王妃在衙門裏,幫着自己演了一出鬧劇——雖說沒演完,就被搶了風頭——卻自始至終都沒能見到自己。
想來她心中也是惴惴難安,所以才派了夏金桂來探聽究竟。
自己這一推搪不要緊,若被她們認定是吃幹抹淨不認賬,再鬧出什麽來……
罷了。
還是去見見吧。
左右夏金桂的事情也已經解決了,把這好處告知給她,再由她穩住長腿王妃就是。
想到這裏,孫紹宗轉身要過那件蓑衣,披挂整齊遮住頭臉,這才随着寶蟾向街頭行去。
原以爲見面地點,會是在茶肆、酒樓的雅間裏,誰知随着那寶蟾走出小半條街,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家花店。
這正值隆冬時節,花店裏能有什麽好賣的?
灼灼百朵紅,戋戋五束素,細論起來卻不過是各色的梅花罷了。
但那一束束的梅花,高懸在檐下竹簍之中,迎着這漫天的鵝毛大雪,張揚着嬌豔與鮮活,卻足以匹敵春日裏百花争豔,單論意境甚至猶有過之。
就連孫紹宗這等粗人,也禁不住停下腳步,細細打量了幾眼。
“老爺可算來了。”
掐在此時,夏金桂那既嬌且媚的嗓音,便傳入了孫紹宗耳中。
循聲望去,就見她扶風擺柳似的步出花店,頭上未曾插着簪钗,隻用一支臘梅挽住了滿頭青絲,幾縷碎發撩在眉眼間,随着婀娜的步子不住搖曳,愈發凸顯得兩隻美目朦胧妩媚脈脈含情。
一席鵝黃色的裙襖,該松的地方緊、該緊的地方松,明明層層疊疊的裹了幾件衣裳,偏勾勒出一副山川險峻的形貌。
足下那一雙火炭紅的靴子,立在皚皚白雪之中,直似兩隻朝天椒一般耀目。
雖說是該瞧的瞧透了,可此時見夏金桂這人比花嬌的模樣,孫紹宗還是忍不住生出了驚豔之感。
夏金桂顯然對他的反映很是滿意,翹起蘭花指虛掩了一下紅唇,羞笑道:“方才來了兩個書生,也是這般的瞧着奴家,好容易才被奴家趕了出去——老爺若是再不來,奴這賣花娘子,可真就裝不下去了。”
孫紹宗穿越以來,刨去那些青樓賣笑的失足女子,這還是頭一個主動設局調情的主兒——尤二姐的主動,基本隻在床底之間。
若換個時候,孫紹宗說不得就要進去把門反鎖了,來個花開堪折直須折。
可惜如今他還要緊着查案,卻實在無暇分身與夏金桂厮混。
于是迎着那一雙水汪汪的媚眼,他也隻能強自收斂了心思雜念,近前笑道:“幸虧娘子隻是臨時客串,否則這京城的花店,豈不都要蝕了老本?”
頓了頓,又道:“李公公那裏已經松口了,說是有他在一日,就少不了你們夏家的好處。”
聽的後面這句,夏金桂頓時大喜,也顧不得是在門前,腳尖一點就待撞進孫紹宗懷裏起膩。
“娘子且慢。”
孫紹宗忙攔住了她,回頭故作謹慎的四下掃量了幾眼,又壓低嗓音道:“我如今正在調查一樁大案,實不便在此久留,娘子若有什麽交代,且速速道來。”
夏金桂揣着滿腔情火,正待燒【SAO】個暢快,哪曾想竟被兜頭澆下一頭冷水,當下忍不住眉毛一立,就待尖酸刻薄兩句。
不過話到了嘴邊,她又急忙壓了回去,換上副幽怨的表情:“老爺是做大事的,奴家自然不敢耽擱——寶蟾,你在外面盯着。”
說着,就将孫紹宗引進了花店之中,在早就準備好的羅漢床上落座。
果不其然,夏金桂正是要替表姐衛滢,問一問衛若蘭的事情,可有反複之處。
不過除此之外,兩個女人也很是好奇,北鎮撫司的差人,怎會去捉拿忠順王的長史。
“難不成是忠順王失寵了?”
夏金桂忽閃着兩隻大眼睛,一臉的求知欲。
誰知孫紹宗反倒愣怔起來,雙目凝視在她臉上,卻壓根沒将那五官映入眼底。
“老爺,您這是……”
“是了!”
孫紹宗一躍而起,脫口叫道:“是孩子,是那孩子!怪不得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兒,原來問題是出在這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