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丫鬟莺兒捧着一盅藥湯,悄沒聲的繞過了屏風,及到近前,眼見薛姨媽仰躺在床上,似是睡正香,不覺爲難的望向了一旁的薛寶钗。
薛寶钗指了指床頭的矮幾,小聲吩咐道:“先放着吧,待會兒我伺候媽媽就是。”
莺兒将那小陶碗在矮幾上放好,兩隻手捏着耳垂道:“這藥不能回爐,姑娘千萬記的莫耽擱久了。”
待薛寶钗無聲的應了,她便悄沒聲的退了出去。
約莫又過去将近半刻鍾左右,薛寶钗起身試了試那湯藥的溫度,随即揭下母親額頭的清涼巾,放在銅盆裏搓揉了幾下,擰幹了重新放回原處。
那冰涼的觸感,頓時讓薛姨媽發出了一陣細微的夢呓。
“媽媽。”
薛寶钗順勢推了推她的肩頭,柔聲呼喚道:“起來喝藥了。”
薛姨媽這才睜開了眼睛,先掃了女兒一眼,繼而蹙眉道:“什麽時辰了?”
“剛過巳正【上午十點】。”
薛寶钗端起藥湯,先舀了些放在嘴裏,咂摸者确實不冷不熱,這才用手托着勺底,送到母親嘴邊兒。
薛姨媽見狀,卻是先撐住床闆,半支起身子,這才低頭去迎那湯匙。
眼見她這一起身的功夫,那被褥下便擠出兩團雪膩來,薛寶钗一邊服侍着,一邊忍不住念叨:“媽媽也真是的,這都什麽天氣了,偏還是這等裝扮,讓你添件衣服都不肯。”
薛姨媽聞言,将嘴一偏避過湯匙,蹙眉歎氣道:“我這等年紀,還能穿的了幾日?反倒是你,整日裏這般肅靜,便是再好的顔色,又有幾分能落入眼底?”
“媽媽說什麽呢!”
薛寶钗硬是湯匙塞了過去,惱道:“我隻爲遮體禦寒,須不是穿了給誰看的!”
說着,卻不禁生出些狐疑來。
昨兒從王夫人那裏回來之後,母親似乎就多了些‘怪話’,夜裏更是莫名其妙的發起熱來。
雖然醫生瞧了,說是沒什麽大礙。
可這般莫名其妙的病上一場,還是存了些蹊跷處。
不過薛寶钗雖然起疑,卻仍是不動聲色的同母親閑聊着,等她将一碗藥湯全都進完,又用帕子揩去嘴角的污漬,這才将笑容收斂了。
“母親。”
握住薛姨媽的手腕,她正色道:“你莫不是藏了什麽心事?”
“我……”
“是不是姨母那裏,同你說了些什麽?”
“這……”
“是不是與寶兄弟有關?”
一連三問,越問越是細緻,薛姨媽情知瞞哄不過,隻得将前天夜裏,姐妹兩個聯床夜話的言語,一五一十的道來。
“什麽短則一兩年,長則三五年的。”
說到最後,她眉眼間難掩憂愁:“這說的倒是輕巧,可轉過年你都十八了,卻哪裏還耽擱的起?”
做母親的隻是犯愁,薛寶钗心下卻是冰涼一片。
她何等的聰慧?
隻一聽就猜出,王夫人約莫是因爲女兒懷了龍種,自覺身份不同以往,所以又起了反複之意。
若是宮裏的德妃娘娘,當真誕下皇子,恐怕什麽‘金玉良緣’、什麽‘木石前盟’,全都要落個無疾而終了!
最可恨的是,到了這等地步,王夫人竟還不忘禍水東引,指摘全是因爲林黛玉作梗,才耽擱了二人的緣分。
“原來竟是爲了這個。”
掩在袖子裏的左手,暗暗攥出了清白二色,薛寶钗面上卻仍是笑盈盈的,混不在意的道:“姨母不過是随口一說,媽媽倒還當真了!”
“依我看,您與其擔心這些有的沒的,還不如先同姨母商量一下,看薛蝌他們家的事兒,究竟該如何處置——趁着德妃娘娘有喜,甄家必然不敢駁了姨母的面子!”
她這輕描淡寫的,乃是不想母親同王夫人因此反目。
雖說同吏部尚書聯姻之後,薛家也算在直隸站穩了腳跟,可這兩年間,薛姨媽對王夫人的依戀,卻是不減反增。
如今大局未定,何苦讓她們姐妹先鬧了生分?
幾句話安撫下薛姨媽,正好稻香村那邊兒又派人來請,薛寶钗便順勢自母親面前脫身。
雖是沿途賞了一路的雪景,可到了稻香村裏,薛寶钗心下還是積了一肚子火。
趕巧了剛進院門,就見回廊裏薛寶琴,正同寶玉分說着什麽,她一咬銀牙,上前将堂妹拉到房檐下,劈頭蓋臉的呵斥道:“别忘了你是來京城待嫁的,這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姐姐莫不是吃醋了?”
寶琴俏皮的吐了吐舌頭,見姐姐仍是寒着臉,隻得規規矩矩的站好,嘟着嘴道:“我打聽的正是梅家,寶哥哥原本答應的好好的,要在娘娘面前幫着分說幾句,誰知一進宮就給忘了個幹淨。”
薛寶钗聽了這話,當下脫口道:“他貴人事忙,一時忘了也是難免的,咱們除了擔待着,又能有什麽法子?”
恰好賈寶玉見寶姐姐寒着臉,似乎是在呵斥寶琴,就待過來勸說幾句,冷不防聽了這話,當即尴尬的停住腳步。
心中暗道寶姐姐一貫是個厚道人,今兒怎得也編排起我的不是來了?
難不成,是我哪裏得罪了她?
他思前想後,卻也沒記起有什麽不妥之處,正由于要不要直接問個清楚,忽然間眼前一花,卻原來是一隻瑩白如玉的小手,舉到他鼻尖前亂晃。
“快回回神兒吧!”
與此同時,就聽林黛玉在耳邊酸聲道:“那死魚眼珠子都快嵌進去了!”
賈寶玉這才發現,自己方才隻顧琢磨緣由,卻是直愣愣的望着寶钗、寶琴。
他當下老臉一紅,有心分說幾句吧,又不願意傳薛寶钗的閑話,于是顧左右而言他道:“二姐姐呢?不是說過會兒就來園子裏麽?怎得這許久了還不見動靜?”
“呿~”
林黛玉嗤笑一聲,不屑道:“你這國舅爺八字都還沒一撇呢,就先被吹捧了半日有餘;如今二姐姐實打實的封了诰命,你家那些慣會逢高踩低的奴才,難道還能放過她不成?”
幾句話,又把賈寶玉頂的沒了言語,最後隻得言稱,要親自去請二姐姐過來,狼狽的逃出了稻香村。
等到了大門外,他回首望望那細雪籠罩下的宅院,忍不住唉聲歎氣的嘟囔着:“這一個兩個的,究竟是怎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