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淡晦澀的燈火,緩緩在回廊中遊移着,在昏暗燈光的輝映下,兩側那些赤紅的梁柱,都不禁收斂了喜慶,朦上一層淺淺的凄迷。
與此同時,一聲聲呓語般的呢喃,在婆娑搖曳的風聲中,斷斷續續的低吟着——
“死……冤……屍身……死……生前……對了!”
那燈火忽然停下來,稍稍高舉,便映出一個雄壯威武的漢子,卻不是剛從案發現場回家的孫二爺,還能是誰?
就見他轉身離了回廊,往那左近一處下院趕去,到了近前,也懶得擡手敲門,隻揚聲向裏面呼喊:“趙楠!趙楠!”
卻原來他方才邊走邊推斷案情,冷不丁記起答應柳湘蓮的事,故而先轉到這裏交代一聲,免得再耽擱了。
呼喊了兩三聲,就聽裏面趙楠慌不疊的應了,緊跟着腳底闆把那青石闆打的啪啪作響,卻是他連鞋都顧不得穿,便急忙迎了出來。
眼瞧趙楠衣衫不整的沖出來,孫紹宗反倒臉色一沉,呵斥道:“怎得毛毛躁躁的?若是有女眷在場,如何得了?”
“小人該死!”
那趙楠在門前噗通一聲就跪了下來,膝行幾步到了近前,以頭搶地道:“還請老爺責罰。”
“少給我裝可憐。”
孫紹宗擡腳往他肩膀上一勾,幫這厮挺直了腰闆,開門見山的道:“明兒你直接去大理寺尋柳相公,屆時他自有差事安排給你。”
趙楠這些時日,除了幫忙烤了會鹿肉,便再沒有什麽正經差事,早閑的心裏發慌,此時乍聽這話,頓時喜不自禁,連連叩首道:“多謝老爺擡舉、多謝老爺擡舉!”
“回去睡下吧。”
孫紹宗卻是大袖一甩,二話不說揚長而去。
那趙楠依舊叩頭不止,直到燈光消失在轉角處,這才從地上跑了起來,打着寒顫飛也似的回了屋裏。
摸黑扶着牆到了那大通炕北頭,正要搓去腳底泥垢,再鑽進熱烘烘的被窩,旁邊忽有人問道:“蠻子,二爺方才喊你幹嘛?”
聽得‘蠻子’二字,趙楠心下十分不喜,卻裝出一臉憨笑,口不應心的道:“也沒啥,老爺瞧我還認得幾個字,便命我去衙門裏做柳公子的幫閑。”
那問話的立刻沒了聲息。
不過等到趙楠窸窸窣窣的鑽進被窩,那大通鋪上又不知是誰咒罵起來:“日特娘的,連個蠻子也爬到咱們頭上……”
未幾,那咒罵聲又戛然而止。
影影綽綽的,就聽有人呵斥:“二爺的吩咐……不想活也别連累……”
趙楠将腦袋蒙在被子裏,不屑的冷笑了幾聲,轉臉卻又無聲的嘟囔着什麽:‘夷狄而華夏者,則華夏之’,仔細的把衣領整理成右衽模樣。
…………
卻說孫紹宗離了下人們的居所,卻也并未回自家小院,而是獨自去了書房歇息。
先不說剛摸過死人,終究有些晦氣,單從衛生上考慮,也該先洗漱一番之後,再行接觸自家妻妾兒女。
打了井水,用香胰子反複搓洗了手臉,精神不由爲之一振。
左右是孤枕難眠,離子夜也還有一段距離,孫紹宗便幹脆點起兩盞兒臂粗細的牛油蠟燭,又鋪開了文房四寶,繼續推敲今天發生的兩起毒殺案。
這兩個案子存在着許多共同之處,卻也有許多的差異。
相同的,是那王保長和魏班頭一樣,死在了被人租下的偏僻宅院中,死法也同魏班頭幾乎如出一轍,都是被提前放置在箱子裏的毒蟲咬死的。
不同的,則是那王保長中的毒,和魏班頭差異極大,幾乎不可能出自同一種毒蟲。
另外,王保長身上也沒有儀式留下的燙傷痕迹。
再有就是……
把雙方的共同與不同,分别抄錄在紙上之後,接下來便是确認已知信息中,存在的疑點與線索。
首先,兩個院子都是在幾個月前租下的,但根據左鄰右舍的供詞,一直都是空置着的,從來沒見有人進出過。
同時租下兩個院落,又都空置了長達數月,總不會就是預備着用來殺人滅口吧?
這個蹊跷處,孫紹宗早就提出來了。
因此趙無畏、祁知事等人,如今正加班加點搜查那兩件宅子,看看可還有别的蛛絲馬迹。
另外一個疑點,就是兩人的死法。
如今已經是農曆十月初三,距離正式立冬還有三天時間,不過因爲前幾日下了一場大雪,京城的氣溫其實已經提前進入了冬季。
這等天氣裏,蟲子們就算沒冬眠,也該徹底凍蔫了——臨時弄來充作殺人陷阱,怕是千難萬難。
而且殺人手段多的是,爲什麽非要用毒蟲呢?
唯一合理的解釋,恐怕就是兇手一直養着這玩意兒,甚至不惜借助地熱,維持毒蟲們在冬日的活動。
至于這麽做的目的麽……
或許和後世某位王姓大師有異曲同工之處。
不過人家王大師隻是謀财,眼下這位養毒蟲的大師,卻是謀财害命兩不耽誤。
再有就是……
叩叩叩~
孫紹宗正反複推敲着,忽聽外面傳來一陣敲門聲,他便不禁皺起了眉頭。
當初爲行那南疆六亂之舉,曾向府裏的下人交代過,書房是處置要緊公務的地方,除了便宜大哥之外,旁人沒得到吩咐,是不準随意靠近的。
這卻是哪個不開眼的壞了規矩?
孫紹宗不悅的起身到了外間,隔着門闆問了一聲,卻聽趙仲基賠着小心道:“原不敢打攪二爺,可這忽然從北邊送了家書來,小的又怕耽擱了正事兒,才……”
嘎吱~
不等他說完,孫紹宗便将院門扯開,攤手道:“信呢?拿來我看!”
按照原定計劃,再過上幾日,孫紹祖率領的神機營部隊,就該完成演練任務回返京城了。
此時突然捎了家書來,難不成是有什麽差池?
這般想着,孫紹宗都顧不得啓那封泥,直接把封皮扯了,抖開信紙,吩咐趙仲基挑了燈籠,先一目十行的掃了個大概,這才算是松了一口氣。
原來孫紹祖在信中表示,因前幾日一場大雪,那黑水靺鞨遭了災,便遣人來大周境内劫掠。
因那些靺鞨人野戰甚是悍勇,大周守将多是緊守門戶。
唯有孫紹祖見獵心喜,帶着所部數百人,于狹長處設下埋伏,重創了蠻人一支人馬,還生擒了某個部落大頭領的孫子。
此後孫紹祖一面率隊退入山海關,一面遣人前往京城報捷——确切的說,是請求增派幾隊神機營兵馬,好繼續展開反掃蕩戰役。
瞧這意思,便宜大哥明年開春之前,怕是不會回京了。
當然,這些主要是給朝廷看的,寫在家書裏不過是順帶一提。
家書中真正的重點,其實是暗示孫紹宗先悠着些,起碼等到他回來之後,再同賈迎春繼續爲繁衍生息而努力,也免得被人窺出明顯的破綻。
覽罷家書,孫紹宗頗有些無語,收攏在袖子裏,順勢吩咐趙仲基備些飯菜,送到書房來——他倒也同柳湘蓮、王振簡單用了些,但因爲一直讨論案情,隻吃了個半飽而已。
剛回府時還不覺得如何,眼下卻着實有些餓了。
回到裏間,孫紹宗把那家書取出來,在燈下重新掃量了兩遍,确認沒遺漏什麽有用的訊息,便直接引着火,燒成了一堆飛灰。
剛把那堆灰燼處理掉,就又聽外面響起了敲門聲。
“進來吧,門沒鎖!”
孫紹宗探頭應了一聲,就見那院門左右一分,兩個小丫鬟挑着燈籠走在前頭,後面一個高挑豐潤的美嬌娘手拎食盒,卻赫然是腿傷剛好的尤二姐。
她緊趕幾步到了近前,先向孫紹宗躬身道了萬福,又回頭命兩個丫鬟侯在外面,這才把那食盒拎了進去。
眼見尤二姐把食盒放在圓桌上,便開始輕車熟路的布菜,孫紹宗不由奇道:“我讓趙仲基傳飯,卻怎得傳到你那裏去了?”
“蓉姐姐早讓小廚房給爺備下了,奴不過是拿來借花獻佛,趁機再向爺請示些家務。”
尤二姐說着,先将一雙象牙筷雙手奉上,又斟了杯三十年的陳釀燒酒,擺在孫紹宗面前。
孫紹宗先撿那酸辣筍幹,就着那燒酒抿了一口,這才笑問道:“有什麽家務事,是你蓉姐姐處置不了的,還要大晚上的找我分說?”
“這個麽……”
尤二姐故作遲疑的扯着帕子,讪讪道:“香菱姐姐替彩霞求情,蓉姐姐也應下了,商量着要把她安排在我屋裏。”
說到這裏,她急忙擺手道:“奴可不是不願意,爺這般龍馬精神的,奴正愁沒有姐妹分擔一二呢!隻是……”
她扭捏的湊到孫紹宗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
孫紹宗聽得啞然失笑,反手将她攬在懷裏,打趣道:“你倒是個‘貪嘴’的!罷罷罷,爺以後多費費心思,總也澆灌給你就是了!”
尤二姐聽得喜不自禁,忙将朱唇抿了,做皮杯兒兜了燒酒,渡與孫紹宗飲用。
期間不免咽下些許,這三十年陳釀甚是烈性,又搭着她是個量淺的,不知不覺間,就泛出三分醉意七分媚态,順勢便剝了襟兒、敞了裙擺,白玉肉蟲也似的撩弄着。
不多時引得孫紹宗按捺不住,自也顧不得外面還有兩個小丫鬟候着,當下把酒菜掃在一旁,合身而上……
有詩半阙:
花木蒙沾潤,根堅枝亦驕。
——宋·喻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