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德十一年十一月初一。
在宜賓縣休整了十餘日的官軍‘先鋒’所部,終于拔營啓程,向着蠻族肆虐的五溪進軍。
雖說官軍的速度,比蝸牛快不了多少,愣是足足走了三日,才出了宜賓縣境内,但這仍被視爲府台老爺和縣尊大人的功績,在附近州縣之中廣爲流傳。
而同樣被流傳出去的,自然還有官軍的種種不堪。
十月十三。
讨賊先鋒所部雖在路上極力拖延,終究還是進入了五溪州建川縣境内。
要說此地百姓早已苦蠻久已,聞的官軍前來平叛,本該是奔走相告喜極而泣才是。
然而宜賓縣傳來的消息,卻讓百姓們難以對這些京城來的少爺兵,産生多少期望。
不過即便如此,仍是有一部分建川縣的百姓,自發前往城外五裏的接官亭,想要親眼确認官軍的實力。
然而這一看,卻是讓百姓們大失所望。
那官軍論裝備、論身量,倒是比本地的散兵遊勇強出不少,但一個個臊眉耷眼精神萎靡,又松松垮垮連個隊列都排不整齊,哪像是能打仗的樣子?
于是縣衙官吏在前面接待,後面百姓已是罵聲一片。
有哪膽大些的,甚至連皇帝老子都牽連了進去——誰讓這些慫蛋兵,都是來自天子腳下的?
看來要想平叛,還是得指望雲貴和川中的邊軍才行!
隻是……
聽說南疆六國也不怎老實,這邊軍到底什麽時候才能過來?
卻說接官亭西南,人群中一個矮壯的漢子踮着腳掃量了半晌,又把周圍的罵聲與抱怨灌了滿耳朵,臉上便忍不住露出些輕蔑與歡喜。
他一低頭,對身旁戴着鬥笠的同伴道:“薩多裏,雜……”
“說漢話!”
那人卻是急忙呵斥了一聲,愛裝漢子頓時警醒,忙壓低嗓音道:“看來這些京城來的官兵,果然都是些廢物,大頭領白白高看了他們。”
“先别急着下結論。”
那戴鬥笠的微微搖頭:“大頭領讓咱們瞧仔細了,這剛看了幾眼,能瞧出什麽來?”
說是這麽說,他心下其實也未曾将那些歪七扭八、醜态畢露的官兵放在眼裏。
與此同時。
接官亭裏,建川知縣葛青雲的耐性,也已經達到了頂點。
打從見面之後,對面這位徐千戶,就一直在抱怨劍川縣氣候,什麽忽冷忽熱潮氣重、晚上裹棉被白天光膀子的。
尤其是方才,這厮竟恬不知恥的脫去铠甲,亮出身上被蚊蟲叮咬的痕迹,向自己訴苦!
這兵痞連蚊蟲叮咬都生受不得,又如何能打得過那些悍不畏死的山蠻子?!
眼見再不攔着,他就要脫去靴子,拿腳上的水泡說事兒了。
葛青雲忙清了清嗓子,問道:“敢問将軍,需要我等提供幾日糧饷?”
“這可就說不準了。”
徐守業扳着手指,愁眉苦臉的道:“原本我是打算,在宜賓多休整幾日,讓兄弟們習慣一下你們這兒的氣候,誰曾想被叙州知府所逼,不得不提前趕了過來。”
“眼下既然已經到了你們五溪州,總得讓兄弟們适應适應,先扛過這該死的潮氣吧?否則别說打仗,整日裏光洗漱就費老鼻子勁了。”
葛知縣聽了這番話,直氣的鼻子都歪了,湖廣比北方潮濕悶熱,那自是不必多言。
可眼下已然進了十一月中旬,正是一年裏最幹爽的時候,哪有徐守業說的那般誇張?
看來宜賓縣傳來的消息,果然是半點不假!
憋着滿腔的怒氣,葛青雲忍不住質問:“徐将軍,若是邊軍及時趕到,你難道也要等适應了這裏的氣候,再去做大軍先鋒?”
“怎麽可能!”
徐守業當即長身而起,吹胡子瞪眼道:“屆時軍令如山,咱爺們就算是爬,也要爬到大軍前面。”
不過随即他又兩手一攤:“可這大軍不是還沒到嗎?我自然隻好便宜行事。”
呸~
貪生怕死的東西,還有臉說什麽便宜行事!
葛知縣強忍着要唾他一臉的沖動,拒絕了無數非分的要求,好容易談出個尚可接受的暫時駐軍條例,便丢下縣中典史,怒沖沖的回了縣衙。
不久之後,徐守業的無恥嘴臉,便在建川縣境内流傳開來,端的是人人唾罵。
那矮壯漢子聽了這些傳聞,自然又将官軍貶損的狗屎不如。
那鬥笠男這次卻未曾駁斥他,略一沉吟之後,便吩咐道:“愣岩,你帶上巴爾貝先回去,把這邊兒事兒仔細禀報給大頭領,我們幾個留下來,繼續盯着那些狗官軍。”
“少頭人。”
愣岩正要點頭,一旁的巴爾貝卻忍不住開口詢問道:“哪我們可要沿途,向經過寨子示警?”
“示什麽警?”
不等鬥笠男發話,愣岩便不悅道:“你真當這些廢物,敢去山裏招惹咱們麽?平白的瞎起哄,倒讓人小瞧了咱們大頭領!”
“不錯。”
鬥笠男點了點頭:“這裏有我盯着,真要是有什麽變故,再派人知會外圍的寨子,也還來得及。”
說着,他咧嘴一笑:“漢人官兵到了山裏,可跑不過咱們瓦楞寨的勇士!”
巴爾貝聽他這般說,也便沒有再說什麽。
話分兩頭。
卻說又成功收獲了一縣罵名之後,徐守業心安理得的,挨着城門安營紮寨,甚至還派人去買了些野味,在營中飲酒作樂。
是夜,那營地裏的篝火燒起半天高,莫說是城頭,就連城裏都瞧的清清楚楚。
無數官兵圍着那篝火載歌載舞,歡聲笑語延綿不絕。
然而真要拉近了去瞧,衆人口中笑聲不斷,臉上卻多是不耐之意。
某個百戶食不知味的,用小刀劃拉着一隻兔腿,半天都提不起胃口。
最後幹脆丢給了一旁的親兵,起身到了徐守業身邊,小聲探聽着:“徐千戶,您說孫大人這會兒到哪兒了?”
“該在哪兒就在哪兒。”
徐守業翻了個白眼:“安心吃你的便是,莫非這酒菜還堵不住你的嘴?”
等那百戶铩羽而歸之後,徐守業卻也忍不住将頭偏向西南方,瞧着那茫茫的夜色,心裏嘀咕着:要是順利的話,依照時日推算,那邊兒也差不多該動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