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時外圍的衙役、家丁們,也已經發現了他的道來,慌忙擠進内圈禀報了幾位衙内。
“二哥?你怎得來了?!”
“孫二哥!”
“治中大人!”
這一下子,重心便驟然轉移到了門前。
非但是薛蟠等人都上前拜見,就連那雲兒姑娘也像是瞧見了救命稻草一般,撲跌着上前哀求道:“萬望孫大人主持公道,周郎他手無縛雞之力,又怎麽可能會是傷了薛爺的元兇?!”
孫紹宗卻并不理會她,隻将目光牢牢鎖定在仇雲飛身上,嗤鼻道:“你就是這麽求上進的?”
眼下正是決定仇雲飛,能不能繼任通判的關鍵時刻,他卻跑來青樓妓館搞風搞雨,還任由薛蟠當衆毆打一個有功名的書生。
這事兒若是沒人針對倒也罷了,若是被那個禦史奏上一本,估計仇太尉暗中的努力,就要付諸于流水了。
“大人。”
仇雲飛畏畏縮縮的拱了拱手,讪笑着:“卑職也是聽人檢舉,說這錦香院裏藏有私娼,才帶人過來查問查問。”
說着,他回頭指了指綁在柱子上的書生,道:“誰知這酸丁突然闖了進來,不分青紅皂白的胡亂動手,還想強搶薛兄包養的粉頭,我等無奈之下,也隻得将其拿下拷問。”
跟了自己大半年,倒還真是長進了!
這番話雖然稱不上是滴水不漏,但至少也當得起‘師出有名’四字。
隻要事後一口咬定,外面所謂收監雲兒的傳聞,都是捕風捉影的謠傳,就沒人能拿這事兒大做文章。
不過……
這厮行事到底還是欠了三分謹慎。
孫紹宗闆着臉呵斥道:“既是拿住了擅闖私宅的強人,押回府衙候審便是,綁在這裏作甚?莫讓人以爲是咱們順天府的官吏,喜歡在外面濫用私刑。”
這錦香院自然算不得民宅,可既然被薛蟠整個包了下來,說成是‘私宅’倒并不爲過的。
仇雲飛自然不敢有什麽異議,一旁的薛蟠卻不幹了,晃着個大腦殼直噴粗氣:“哥哥,我好不容易才拿住了他,這還沒出氣……”
嗤~
未等他把話說完,一支利箭忽然從衆人頭頂掠過,然後自那周姓書生的脖頸上橫貫而過!
周姓書生憤怨的表情驟然一僵,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上一聲,身子便頹然的軟了下來。
這突如其來的異變,隻把在場衆人驚的瞠目結舌,尤其是薛蟠,晃着個大腦殼看看那書生,再看自己的手指,似乎是在懷疑那支箭,是被自己一指頭點出去的。
唯獨孫紹宗反應最快,幾步搶下台階,仰頭向門廳屋頂望去,卻隻見一個拎着弓的蒙面人,貓兒也似的縮進了屋脊後面。
這沈煉當真是好大的狗膽!
竟然敢當着自己面射殺那書生!
孫紹宗胸中一股怒氣直沖百會,想也不想,邁步便又沖出了錦香院,打算先瞧清楚沈煉逃遁的方向,再想辦法進行攔截。
誰知到了門外,卻瞧見那拴馬樁前并肩站着兩人,一個自是被他留在門外的盧劍星,另一個卻赫然正是沈煉!
當着自己的面射殺了情敵,竟然還敢好整以暇的留在外面,這厮當真是不知‘死’字怎麽寫!
孫紹宗面色愈發的陰沉,提着兩隻醋缽大小的拳頭,大步流星的下了台階,卻忽又停住了腳步,猛地轉頭向屋頂望去。
方才見書生被一箭射殺,又見那兇手身姿利落老練,孫紹宗理所當然的便認定,是沈煉見書生和雲兒郎情妾意,心下嫉恨難平,于是憤而狙殺了情敵。
然而他畢竟是心思缜密的,即便是惱怒之中,還是很快發現了蹊跷之處。
如果射箭的人是沈煉,以他的身手,從屋頂上跳下來同盧劍星彙合,倒也并非什麽難事。
可在這麽短短的時間裏,他又該如何處置那獵弓和面巾呢?
丢在附近的話,豈不是随便一查就露餡了?
何況那盧劍星臉上驚喜交加,怎麽看也不像是見到沈煉從屋頂躍下,應該有的表情。
雖然也有兩人提前勾結,相互掩護的可能性——但他們真要這麽做,又怎麽敢主動把孫紹宗找來?
真當‘神斷’二字是作假的不成?!
想到這些疑點之後,孫紹宗便急忙止步,轉頭向屋頂望去。
果不其然,就見那貓兒也似靈巧的背影,正飛快的隐沒在屋頂東南角,似乎是潛入了隔壁的院落。
這時盧劍星、沈煉也已然迎了上來,因見孫紹宗止步擡頭,便也跟着向屋頂打量,同樣也瞧見了那鬼祟的身影,盧劍星不由驚道:“大人,哪是什麽人?!”
孫紹宗在心中模拟了一下附近的地形,确認已經追之不及,這才搖頭道:“不知是什麽人,不過他方才……”
“周郎~!!!”
這時,院子裏忽然傳出雲兒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沈煉聽了面色又是一變,埋頭便要往裏闖。
不過這時薛蟠、馮紫英、仇雲飛、柳湘蓮一幹人等,也都跟着追了出來,烏泱泱把那門洞塞了個滿滿當當。
沈煉腳步一頓,後面盧劍星已經趕了上來,扯着他向衆人行禮道:“見過幾位衙内、公子。”
當先的薛蟠那會理睬他們兩個?
倒是馮紫英眉頭一皺,詫異道:“盧百戶和沈百戶怎會在此?”
“這……”
“回小衙内。”
盧劍星支支吾吾的,不知該如何應對,沈煉卻是立刻躬身道:“咱們兄弟方才正在百花樓裏消遣,聽人說起衙内在此,便想着過來招呼一聲。”
雖說之前被情愛沖昏了頭腦,行事有些魯莽,但若論随機應變的能力,這沈煉卻無疑遠在盧劍星之上。
而他這些日子當被神武将軍馮唐提拔,過來拜見一下馮紫英這個小衙内,倒也是人之常情。
因此馮紫英倒也沒懷疑什麽,而是立刻追問道:“那你們在外面,有沒有瞧見什麽可疑的人物?”
“剛才房頂上有個人,鬼鬼祟祟的跑到隔壁院落去了。”沈煉指了指屋頂東南角,又故作好奇的探聽道:“裏面出什麽事了?怎麽好像有女子在哭喊?”
“方才……”
“好了,有什麽話,也等先進去再說!”
馮紫英正要解釋,孫紹宗卻已然分開衆人,徑自返回了錦香院裏。
見那雲兒正癱坐在地上,抱着書生的雙腿嚎啕大哭,孫紹宗二話不說,上前将她一把扯起,劈頭問道:“想不想查出殺他的兇手是誰?!”
雲兒淚眼婆娑的愣怔了半晌,随即便把那白皙的脖子狠狠對折了兩下,又悲聲道:“還請孫大人做主,替民女……”
“先告訴我,這書生住在何處?”
孫紹宗又不容置疑的打斷了她,等雲兒脫口報出一個地址,立刻回頭喝令道:“仇檢校,你帶人去這書生家中抄檢一番,千萬不要錯過任何蛛絲馬迹!”
仇雲飛正待上前領命,孫紹宗卻又轉向了盧劍星,鄭重托付道:“盧兄,麻煩你也跟過去瞧瞧,免得這厮稀裏糊塗丢了性命。”
盧劍星忙拱手道:“大人放心,卑職一定竭力護衛衙内周全!”
因是當着馮紫英和薛蟠的面,仇雲飛還待逞兩句英雄,卻早被孫紹宗一眼瞪了回去,隻得乖乖帶着盧劍星和十幾個衙役出了錦香院。
他們這一走,錦香院裏頓時空蕩了大半。
孫紹宗安排柳湘蓮把那屍身收斂了,又将雲兒引到屋裏,讓薛蟠找來了筆墨紙硯,由馮紫英負責謄錄着,細問這人的來曆身份。
根據雲兒所言,這死去的書生名叫周曦,是廣德四年的秀才,後來兩試秋闱不第,便常寄情于煙花柳巷之中。
因周曦詩詞歌賦琴棋詩畫無一不通,尤其琴技号稱京城一絕,故而又被好事者呼爲小周郎——而雲兒與他結識,也正是因爲一次‘曲有誤、周郎顧’的狗血橋段。
那是在廣德九年秋……
“風花雪月的事兒,先不必細說。”
聽雲兒淚眼迷離,一個勁兒的追憶兩人相識相知的經過,孫紹宗隻得開口提醒道:“說說他的家世如何,一貫又以何爲生,平素可有什麽不同尋常之處。”
“周郎父母早已過世,周伯父生似乎前曾在禮部爲官。”
“他家中經營着一間胭脂鋪子,雖說不上是大富大貴,卻也是衣食無憂。”
“至于不同尋常之處……”
雲兒秀氣的柳葉眉緊緊蹙在一處,半晌似乎想起了什麽,到了嘴邊卻又猶豫着咽了回去。
“想到什麽但說無妨。”
孫紹宗正色道:“人死如燈滅,爲了查出兇手,還有什麽好忌諱的?”
“也不是忌諱什麽。”
雲兒輕搖臻首,隻蕩出兩行淚花,這才哽咽道:“隻是民女也不知那究竟算不算——自打天狗吞日之後,他似乎藏了許多心事,每次偷偷來我這裏,也是心不在焉眉頭不展,直到前段時間才漸漸好起來。”
天狗吞日之後,突然心事重重?
當時朝堂上雖說是波雲詭谲,可對于老百姓而言,也不過就是多了些談資罷了,哪至于整日裏憂心忡忡的?
難道說……
這厮同太子一案有關?
又或着,他其實白蓮教在京城布置的眼線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