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鎮撫司的水牢,無疑是個集衆多負面屬性爲一身的所在。
不過九月初二這日上午,水牢裏的幽暗氛圍,卻被此起彼伏的鼾聲沖淡了許多。
十幾個被生擒的白蓮教衆,無論是斷了腿腳的、缺了胳膊的、燒脫了皮的、凍傷了風的、牆上挂着的、床上綁着的,統統睡的鼾熟至極。
沒辦法,那所謂的‘請神丹’,其實就是一種副作用極大的興奮劑,而爲了抑制住超負荷的亢奮,太醫院趕時間搞出來的解藥裏,自然少不了麻醉的成分。
根據太醫院的說法,白蓮教的賊人差不多要睡上五到六個時辰,才會逐漸清醒過來。
當然,就算賊人都睡的死豬一樣,也還是有些事情可以做的。
天字乙号間。
嘎吱~
厚重的鐵門剛剛開啓條縫隙,一支虎頭拐杖便迫不及待的擠了進來,猛地發力撬圓了牢門。
望着被緊緊束縛在床上的犯人,拐杖的主人面色猙獰又激動,揮手甩脫身邊人的扶持,踉跄撲跌着到了床前,盯着那犯人打量了半晌,忽然仰天大笑起來。
“老賊啊老賊,你也有今天!哈……哈哈……”
隻是笑了沒幾聲,那人便又劇烈的咳嗽起來,直咳的腰都挺不直了,高大消瘦的身子對蝦一般佝偻着。
“爹,您沒事兒吧?!”
先前被他甩脫那人,忙上前又是撫胸又是捶背,好一會兒他才緩過勁兒來,紅頭漲腦、氣喘如牛,卻兀自眉眼帶笑的擺手道:“不礙事,我好的很、好的很啊!”
這時,跟進來的陸輝才開口探問道:“瞧周将軍的意思,此人果然是白蓮教副教主葛谵?”
“絕對錯不了!”
那周将軍說着,提起拐杖往左腿上一敲,咬牙切齒的道:“拜這老賊一枚毒蒺藜所賜,我這些年過的人不人鬼不鬼,便是在夢裏,老夫也認不錯他這張嘴臉!”
聽周将軍說的笃定,陸輝心下卻不知是喜是憂,吩咐楊立才送走這周将軍父子,然後便領着孫紹宗在水牢裏,默然的巡視了一圈。
眼見又要轉回到天字号牢房,陸輝才突然停住了腳步,狀似無意的問道:“聽說你昨晚上拿賊時,打的是順天府的名義?”
要說這是诘問,倒也還算不上。
但一個回答不好,卻很有可能會落個吃裏扒外的口實。
孫紹宗飒然一笑,卻是不答反問道:“大人可還記得,當初同下官第一次見面時,對下官說的那句話?”
“哪一句?”
“您叫我多關注關注咱們北鎮撫司,還說下官終究是武人出身,那府丞、府尹的位置,怕是不容易惦記上。”
這話的确是出自陸輝之口,不過時移世易,再聽到孫紹宗提起這話,陸輝的面色便有些難看起來,以爲孫紹宗是在向自己示威,甚至想借機挑戰自己的權威。
“今日下官不妨也同大人透個底。”
孫紹宗從後面繞到了前面,直視着陸輝的雙目道:“以我孫紹宗的志向與眼界,還不至于要框死在這兩個衙門裏!”
陸輝的面色又是一變,目光閃爍不定,口中也是欲言又止。
孫紹宗也曉得,這等空口白話未必能取信于他,于是緊接着又補了一句:“其實下官近來聽到些風聲,朝廷似乎有意委派我去湖廣平叛……”
陸輝的臉色又陰晴不定了半晌,忽然長歎了一聲:“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說着,躬身向孫紹宗深施了一禮,道:“老夫一時貪戀權位,竟生出些小人心思,實在是慚愧至極。”
孫紹宗忙閃身避過,又伸手将陸輝攙扶了起來,兩人相視一笑,心下如何且不說,至少表面上算是冰釋前嫌了。
于是陸輝便命孫紹宗,把昨夜擒賊的細節詳細寫下來,由他帶着去向戴指揮禀報。
原本是該由孫紹宗親自詳禀的,無奈太子一案之後,皇宮大内的門禁愈發森嚴,似孫紹宗這樣的外官兒,不得傳召壓根進不去宮門。
至于陸輝,他本就兼着大内侍衛的榮銜,所以才有資格進宮求見戴權。
不過這麽大的事情,整個京城都已經傳遍了,最後戴權肯定還是要找孫紹宗問個明白,所以倒也不怕陸輝敢貪了他的功勞。
且不提陸輝在戴權面前如何分說。
卻說孫紹宗留在水牢裏,也并沒有閑着,命人取來筆墨紙硯,便堂而皇之的霸占看守室。
趙嘉義,北鎮撫司試千戶,行動總指揮,存在嫌疑的時間:辰時【早上7點到9點】。
宋雄,北鎮撫司百戶,監視組指揮,存在嫌疑的時間:卯時【早上5點到7點】、午時【中午11點到1點】。
臧亮,北鎮撫司試百戶,監視組副指揮,存在嫌疑的時間:巳時【上午9點到11點】。
徐昆:北鎮撫司總旗,監視組成員,存在嫌疑的時間:巳時、午時。
趙炜:北鎮撫司總旗,監視組成員,存在嫌疑的事前:晨時【早上7點到9點】、巳時。
以上五人,正是當初客棧剿匪一役中,無法自證清白,被投入北鎮撫司水牢的倒黴蛋。
雖說對于特務機關來說,‘甯可錯殺不可放過’乃是基本原則,但多年刑偵出身的孫紹宗,對此卻是耿耿于懷。
因而趁着空閑,他便先梳理出了五人的時間線,以期盡快查出真兇,還另外幾人一個公道。
另外,鑒于他們的時間線多有重合處,恐怕還要按照時間分段,标出具體行動路線圖才行。
“首先是趙嘉義。”
孫紹宗喃喃自語着,在厚厚一疊調查檔案副本裏,翻找出趙嘉義的口供,又逐行找出了辰時相關的細節。
提筆蘸了些墨,正待批注在時間線左側,順帶再畫張簡圖出來,身後忽然傳來了一個畏畏縮縮的聲音:“大……大人。”
孫紹宗回頭望去,就見吳掌櫃夫婦在四個小校的‘護衛’下,戰戰兢兢的走進了看守室。
之所以說是‘護衛’,而不是押送,是因爲吳掌櫃夫婦也都是一身墨蛟吞雲袍,而且還是正八品的小旗袖标。
孫紹宗上下打量了他們夫婦幾眼,又幫吳掌櫃理了理前襟上的褶皺。
見他下意識的往後縮着身子,便又順勢把手往他肩頭一搭,笑吟吟的道:“衣裳不是挺合身的麽,你這愁眉苦臉的作甚?來,先笑一個給本官瞧瞧。”
吳掌櫃那僵硬的面孔一陣扭曲,好不容易才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經過昨晚上的種種,他對孫紹宗的恐懼,幾乎已經根植到了骨髓深處。
“啧,這模樣讓他們瞧了,還當是咱們北鎮撫司虐待你了呢。”孫紹宗一揚下巴,吩咐道:“去,拿面銅鏡來,讓咱們吳大人好生練習一下,該怎麽笑的開心些。”
話音未落,立刻有個小校領命飛奔了出去。
孫紹宗撇下吳掌櫃,轉身回到桌前,正準備繼續完善五名嫌疑人的時間線,忽聽許氏不屑的嘲諷道:“這就是你出賣聖教換來的體面?!”
“你胡說什麽!”
吳掌櫃大驚,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又向回頭看來的孫紹宗,賠笑道:“大人息怒,賤内隻是……隻是一時還不太習慣。”
“這回笑的,倒還有那麽點意思。”
孫紹宗随口點評着,又趕蒼蠅似的揮了揮手,吩咐道:“帶許大人去地字丙号間轉轉,瞧瞧那些不夠體面的,到底是什麽模樣。”
“大人!”
吳掌櫃大驚,想也不想便屈膝跪地,哀求道:“還請大人開恩……”
“放心,隻是轉轉而已,我還指着你們夫婦立功呢,怎麽可能害她?”
見孫紹宗這般說,吳掌櫃也隻得眼睜睜瞧着許氏,被兩個小校押出了看守室。
不多時,先頭那小校便取來了銅鏡,可吳掌櫃卻哪裏還笑的出來,惶惶不安的做了許多表情,幾乎個頂個都能令小兒止哭。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見許氏全須全尾的折了回來,隻是那一臉的冷漠不屑,卻變成了蒼白張惶,一進門便湊到了吳掌櫃身邊,垂着頭半句話也不敢多言。
“如何。”
孫紹宗暫時停下筆來,回頭問道:“與那些人比起來,你丈夫可還算體面?”
許氏略一遲疑,便小雞啄米似的點起了頭,點着點着忽又幹嘔起來,忙用手捂住了嘴巴。
卻原來那地字丙号間裏,關的不是别個,正是昨日被追的驚慌失措,不惜投河躲避的賊人。
當時約莫有七八個跳河,大多數不是燒成了焦炭,就是徹底不知所蹤,唯有其中兩人勉強活了下來。
可說是活了下來,其實還不如死了幹脆。
身體被大面積燒傷不說,那眼耳口鼻都被燒開了的桐油糊住,如今是目盲耳聾、口不能言,就隻吊着一口氣兒等死了。
原本孫紹宗都沒打算把他們帶回北鎮撫司,可這兩人卻是在河對岸被百姓們拿住的,人家老百姓巴巴的送來請賞,總不好直接當‘廢物’扔掉吧?
索性拿來廢物利用,權且當個殺威棒使。
以許氏的反應來看,這‘殺威棒’的效果似乎還不錯。
于是孫紹宗立刻拍闆道:“待會兒若是有賊人醒過來,先送去地字丙号間提提神,再請吳大人夫婦,給他們宣揚一下棄暗投明的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