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條街離着清虛觀不遠,自然也便以經營香燭供品爲主——原本是喚作集香街的,可後來也不知怎麽的,就被叫成吉祥街了。
哐、哐、哐、哐。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喽!”
四更将至,更夫趙老實一手提着燈籠,一手敲着挂在手肘上的銅鑼,嗓音裏卻不禁透出些慌亂來。
蓋因平常路過十字路口時,就算撞不見同行馬三,至少也能彼此呼應一下,可今兒他喊完幾遍,四下裏卻是靜悄悄的,沒有一絲的回應。
這馬三莫不是遇上賊人了吧?
剛想到這兒,旁邊小巷裏忽然撲出兩條黑影,不由分說便趙老實摁倒在地。
“好漢饒命、好漢饒命!”
趙老實忙閉上眼睛,叫道:“規矩小人都清楚,您要什麽盡管拿去,小人什麽也沒看見、什麽也沒聽到!”
“特娘的!”
卻聽其中一人笑罵道:“什麽都看不到聽不見,還要你們這些更夫有屁用?”
“是是是!”
趙老實仍是閉着眼睛叫道:“小人還不如屁呢,求好漢爺擡舉擡舉小人,就把小人當個屁給放了吧!”
“你這厮……”
“跟他廢什麽話!”
那笑罵之人還待說些什麽,旁邊的同夥卻不耐煩起來,伸手扒開趙老實的眼皮,順勢把個黑黝黝的物事,杵到了他面前。
“龍……龍禁衛?!”
趙老實雖然不識字,可做身爲一名更夫,對官差的腰牌卻并不陌生,急忙改口道:“小人有眼無珠,竟把官爺當成了……”
“閉嘴!”
王振把腰牌收入囊中,從地上扯起趙老實,惡狠狠的威脅道:“老子正在督辦欽命大案,你若敢亂嚷驚動了賊人,小心老子滅了你全家老小!”
趙老實忙閉緊了嘴巴,乖乖的跟着王振,進到了旁邊兒的巷子裏。
隻是到了巷子裏,借着那朦胧的星光,瞧清楚爲首之人的相貌時,他卻又忍不住驚呼起來:“青……青天大老爺?!”
“你特娘……”
“趙老實對吧?”
孫紹宗擡手阻止了王振的喝罵,和煦的笑道:“上次查案的時候,咱們應該是見過兩面。”
見孫紹宗竟還記得自己的賤名,趙老三直激動的鼻涕泡都出來了,正要誠惶誠恐的叩頭拜見。
卻聽孫紹宗又道:“如今事态緊急,本官也不就不跟你叙舊了——我請你們幾個過來,是想讓你等助我捉拿白蓮教的賊人。”
趙老實這才發現,除了自己之外,馬三和如意坊的更夫王鐵柱,也都在不遠處站着。
而聽說是要幫着捉拿白蓮教的賊人,三個更夫皆是面如土色、兩股顫顫,既不敢應下、又不敢拒絕。
“放心,本官斷不會讓你們以身犯險,你們隻需躲在遠處賣些力氣就成。”
孫紹宗寬慰了三人幾句,等他們的恐懼感稍稍漸退,這才讓趙老實帶路,到了吉祥路上,一家緊挨着岔河的油坊門前。
眼見趙老實奉命上前叫門,王振在一旁緊攥着單刀,卻忍不住質疑道:“大人,這油坊雖然不小,可要想藏下二十幾個賊人,怕是……”
“誰說賊人在油坊裏了?”
孫紹宗反問了一句,眼見那油坊已然大門洞開,便徑自邁步闖了進去。
“哎,你這人……”
“噓!别嚷!”
“你瞎啊?連順天府的‘神斷’孫青天都認不出來!”
開門的店夥計正待阻攔,卻早被三個更夫作聲作色的攔住了。
孫紹宗暢通無阻的到了院裏,大約辨認了一下方向,又引着王振等人直奔後門而去,下了門闩,将那門闆左右推開,指着河對面一處燈火輝煌的所在道:“哪裏才是賊人藏身的所在。”
王振手搭涼棚張望了幾眼,忽然脫口道:“相濡以沫?!怪不得能容下二十幾個賊人,卻連一點風聲都沒傳出!”
這‘相濡以沫’四字。
于夫妻是爲不離不棄,于兄弟是爲守望相助。
可若是在清虛觀左近提起這四個字,卻必然指的是岔河邊兒上,那家大名鼎鼎的象姑館。
傳說這‘相濡以沫’的東家李姑婆,生就一雙慧眼,在街上隔着兩層棉褲,都能瞧出男人本錢如何,因而旗下多有天賦異禀之輩。
再加上請了兩名密宗大喇嘛做槍棒教頭,旗下象姑可說是内外兼修,‘吹拉彈嘗’無一不精。
而這‘相濡以沫’又分爲前後兩個院落,外面同别家沒什麽區别,敞開門招待八方男客,做些槍來棒往的營生。
那内院,卻是專爲豪門怨婦所設。
鑒于女人逛妓館,難免會有各方面的顧忌與壓力,所以這‘相濡以沫’象姑館,特地建在了三面環水的半島上。
每到夜間,就會有五六艘柳葉烏篷船,在那兩丈寬的河面上往來穿梭,接引前來光顧的女客進館。
除了少數特立獨行的,女客們多以紗巾、面具遮臉,輕舟小船一夜翩翩,可說是既相濡以沫,又相忘于江湖。
也正因此,這相濡以沫的後院,素來是神秘所在,非是熟客介紹,外人難以一窺究竟。
卻說這夜四更剛過。
象姑館後院一棟僻靜的小樓内,大名鼎鼎的李姑婆來回踱着步子,直晃的那燭台都躁動起來。
“李香主。”
角落裏有人看不過眼,忍不住開口道:“真要是有什麽要緊的事兒,不妨現在就把尊者請回來。”
“不不不!”
那李姑婆忙擺手道:“好容易遇見個合适的婦人,能讓他老人家消遣消遣,怎好這時候去打攪?”
“哼!”
斜下裏又有人嗤鼻一聲,舒展開狗熊也似的身子,擎着拳頭獰笑道:“依我看,就是老姐姐你在京城待久了,連怎麽教訓下面人都忘了——這要是在陝北,有哪個教衆敢如此目無尊長,我劉駿保非活撕了他不可!”
李姑婆聞言苦笑一聲,卻并未搭他的話茬,隻是支起脖子,一個勁兒的往外面張望。
那劉駿保诨号‘隻手托天’,靠一身勇力縱橫西北綠林,乃是白蓮教旗下頭号悍将,原本他就沒将這等女流之輩放在眼裏,此時見李姑婆對自己不理不睬,心下登時便惱了。
“老姐姐。”
就聽他冷笑道:“不如你把那人的身份告訴我,兄弟替你管教管教如何?”
這卻犯了李姑婆的忌諱,那人雖有些難以轄制,卻是她手下的王牌,豈容别人窺伺?
她将臉一沉,正待用言語敲打劉駿保幾句,好讓他曉得這裏究竟是誰的地盤,卻聽門外有人呵斥道:“放肆!這事兒也是你能問的?!”
話音未落,就見一個清瘦的老者邁步走了進來,面沉似水的呵斥道:“‘丙三’的身份是教中機密,将來更是要大用的——莫說是你,除了教主和李香主之外,就連老夫都不得過問他的身份!”
那劉駿保雖是桀骜不馴,在這老者面前卻軟了脊梁,乖乖的聽他教訓完了,這才賠笑道:“師父,我……”
老者擡手示意他不必多言,又轉頭望向了李姑婆,鄭重道:“李香主,這麽晚了你把大夥召集起來,可是得了什麽要緊的消息?”
這人正是白蓮教的副教主葛谵,因德高望重不在教主之下,因而衆人多以尊者稱之。
“啓禀尊者。”
李姑婆小心翼翼的道:“丙三那裏傳了話來,說是希望進京的兄弟們小心行事,最好能暫時停止活動,至少等他将懷孕的妻子送走了,再……再……”
眼見葛谵面色越來越陰沉,她連忙收住了下面的話頭,屈膝跪地道:“都是屬下無能,才縱容的丙三如此狂悖無禮!”
“不關你的事。”
葛谵緩緩的搖了搖頭,正色道:“古語有雲‘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下面人有些自己的小算盤,也是無可厚非。”
頓了頓,他又道:“這樣吧,你替我傳話給他,尋找聖女的事兒一天都耽擱不得,但本尊可以安排教中兄弟,先護送他的妻子離開京城。”
這分明是要拿對方的妻子做人質!
李姑婆心下暗暗叫苦,卻不敢違背葛谵的吩咐,正待硬着頭皮領命,忽見有人飛奔而來,到近前躬身禀報道:“啓禀尊者,河對岸一家油坊走水了……”
葛谵正在心煩,聽得連這等雞毛蒜皮的事兒,也跑來想自己禀報,不由呵斥道:“荒唐!河對岸着火,與咱們有什麽相幹?”
來人忙解釋道:“那店家把着火的油甕,一股腦都倒進了河裏,眼下那河面上也燒紅了半邊,咱們巡河的兩個暗哨,都吓的棄船逃到了岸上。”
“王香主覺得那火有些蹊跷,這才讓小的請示尊者,可要派人去對岸瞧個究竟?”
葛谵眉頭皺的更深了,幾步搶到外面,卻見就這麽幾句話的功夫,外面大半邊天都被火光給染紅了。
果然有些蹊跷!
今夜不過是微風拂面,即便是燒着了油坊,也不該蔓延的如此迅速。
“劉駿保!”
葛谵當即下令道:“我先去後門瞧個究竟,你留在這裏把人都召集起來!”
不等劉駿保應下,他已然大踏步的向着後門行去。
李姑婆等人見狀,忙都尾随了過去。
眼見到了近前,忽有數人倉惶的迎了上來,爲首的一人正是那王香主,就聽他也顧不得避諱什麽,直接扯着嗓子嚷道:“尊者,這火怕是沖着咱們來的!對面幾家油坊都在往河裏倒油,還扔了許多被褥、家具下去……”
葛谵面色愈發陰沉,一言不發的越過王香主等人,到門外搭眼觀瞧,卻隻見那兩丈寬的河面,幾乎都被熊熊烈焰給占滿了,整個象姑館就像是被一條舞動的火龍圍在了當中。
哐、哐、哐……
又聽得對面打更的銅鑼敲個不停,喊的卻不是走水救火的口号,而是:“治中老爺有令,今夜所損物事,皆給予兩倍賠償——若有藏私者,以通賊論處!”
果然是被那些鷹抓孫找上門來了!
葛谵心下不由暗暗叫苦,原本他率衆躲進這象姑館裏,一是抱着燈下黑的念頭,覺得官府不會想到自己有膽量留在附近。
二來麽,便是貪圖着這裏三面臨河,又可以名正言順的布置崗哨,既便于屏蔽官府的哨探,又便于随時借河水隐遁。
哪曾想朝廷鷹犬竟然這般狠辣,直接用桐油引火,将十來丈長的河段都給封鎖住了!
也是這李姑婆不會選地方,挨着哪裏不好,偏要挨着吉祥街,那街上經營燈油香油的商鋪,足有七八間之多……
“尊者。”
這時王香主追了過來,面如土色的道:“您看咱們如今該如何是好?這也不知是哪個走漏了風聲……”
“事到如今,還說這些作甚?!”
葛谵回頭怒道:“讓所有人服下‘請神丹’,随我殺出去!”
說着,轉身又向小樓原路折回。
李姑婆、王香主等人聽了‘請神擔’三字,面上都有些惶恐,卻也不敢多說什麽,隻能各懷心思的綴在後面。
眼見到了小樓左近,那劉駿保已經帶着人明火持杖的迎了上來,擎着柄半丈長的樸刀,獰笑道:“師父,什麽都别說了,徒兒在前面開路,保管護着……”
說話間,一對兒受到驚擾的野鴛鴦推門出來,見到這幅場景,吓的轉身便要縮回院裏,卻被劉駿保一個健步趕上,手起刀落便将兩人斬做了四段!
他輕輕一抖手,把刀上的血甩去,這才繼續道:“保管護着師父您殺出去!”
“好!”
葛谵接過手下人抛來的單刀,眼見徒弟如此,也是豪氣頓生,揚聲道:“你我師徒今日,便在這京城之内大開殺……”
轟~!
‘戒’字還未出口,先是二道門左近傳出一陣轟然巨響,緊接着又是一陣炸雷也似的狂吼:“順天府孫紹宗奉命緝拿白蓮叛黨,所有人留在原地不得妄動,違者格殺勿論!”
在京城這許久,葛谵自然也聽說過孫紹宗的名頭,心下更知今日難以善。
他又哪曾想到,孫紹宗身邊隻有四名手下【留了兩個在對岸】,因而忙下令衆人服下丹藥,又取了酒水行藥,然後振臂高呼道:“彌勒降生、明王出世!”
“彌勒降生、明王出世!”
“彌勒降生、明王出世!”
衆同黨皆振臂呼應,隻幾句嘶吼的功夫,人人臉上便生出些赤紅血色。
眼見火候差不多了,葛谵使了個眼色,劉駿保嗷唠一嗓子:“殺狗官、享太平啊!”
便擎起樸刀,率衆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