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滴答……
從最初珠落玉盤似的清脆,到如今水乳交融一般的綿軟,這滴滴答答的動靜已經持續多久了?
是兩個時辰?還是三個時辰?
雖說每隔一刻鍾,都會有人提着燈籠下來查看,但吳掌櫃卻委實記不清,那人究竟已經下來過幾次了。
因爲隻要一回憶這些細節,他就覺得腦袋像是挨了悶棍似的,麻木、酸脹、以及一絲蝕骨銘心的痕癢,讓他恨不能嘶聲吼叫着,将自己腦殼劈開,好生用手撓上一撓!
然而他什麽都做不到。
莫說是四肢被緊緊的束縛着,就連嘴裏的舌頭,也被一枚湯勺也似的扁平銅管,死死壓在了下颚上。
一想到這枚銅管兒,吳掌櫃氣短發悶的胸腔裏,便又開始翻騰起來。
這下子,他再顧不得胡思亂想,忙聚精會神壓制着翻江倒海的惡心——因爲之前的經曆已經證明了,吐出來的結果隻會是自作自受!
等好不容易壓制住嘔吐感,吳掌櫃才又重新得了空閑,思索起如今的處境。
自己大概快要死了吧?
四肢麻木、胸悶氣短、惡心幹嘔、頭痛欲裂——甚至連唯一能正常運作的耳朵,也在瘋狂的鳴叫着。
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吳掌櫃無比确信自己死期将近,而身後那血液滴落的聲音,則是催促他一步步走向地獄的喪鍾。
咔……咔嚓……
便在此時,一陣細碎的聲音,似乎從極遠的地方傳了過來。緊接着,一抹昏暗的亮色便映入了吳掌櫃眼底。
又到了下來探視的時間了?
這到底是第幾次?
第八次、第九次、還是第十幾次?
吳掌櫃實在記不清了,但他心底卻有一種感覺,這或許是自己這輩子最後一次看到光明了!
因而不管再怎麽頭昏眼花,他還是拼命的睜大眼睛,貪婪的盯着那團昏黃燈光。
“要是想活,就言語一聲。”
直到一個男子的聲音,從近在咫尺的地方傳入耳中,吳掌櫃才猛然間意識到,來人已經到了自己身前。
要是想活,就言語一聲!
要是想活,就言語……
要是想活……
要是……
那人應該是隻說了一聲,但吳掌櫃腦海裏,卻滿滿的都是‘回音’!
随之而來的,便是求生欲望與信仰意志的劇烈沖突。
這種沖突早就不是頭一次了,吳掌櫃也已經找到了抵抗的辦法,他拼命的回想着父母親族被官軍屠戮一空的情景,回想着聖教的活命之恩,回想着……
然而這一次的求生欲望,卻比以往來的要強烈許多!
再加上腦袋裏一陣陣劇痛襲來,将那些久遠的記憶割裂的支離破碎,以至于他幾乎忍耐不住,想要順從心底的恐懼,像條野狗似的搖尾乞憐。
無奈之下,吳掌櫃隻得又在心底祭出了殺手锏。
娟兒都沒向這些狗腿子屈服,自己一個堂堂男兒,難道還比不得她一個弱質女流麽?!
不!
絕不!
老子是爺們……
“赫……赫赫……”
就在吳掌櫃拼命壓制求生欲望的時候,一陣含糊不清的呻吟聲,忽然傳入了他耳中。
緊接着是一個驚喜的聲音:“怎麽,你想招供了?!”
難道自己在無意中發出了呻吟?!
這是吳掌櫃恍惚中冒出的頭一個念頭,不過随即他就發現并非如此,因爲傳入耳中的,除了那含含糊糊的聲音,竟又多了些鐵鏈抖動的嘩嘩聲。
這種動靜,在最初試圖掙脫時,吳掌櫃也不知聽過多少遍——可問題是他眼下根本沒有掙紮!
是許娟?!
難道她竟然……竟然想要出賣聖教的兄弟姊妹?!
“好好好,我這就帶你出去止血。”
那驚喜的聲音再度響起,讓吳掌櫃瞬間确認了自己的猜測,然後一股滔天的怒火,便自胸膛裏升騰起來。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在爲什麽而憤怒,滿腦子想的隻有一句質問:你怎麽敢背叛聖教?!
于是他再沒了顧忌,也激動的嗚咽起來、掙紮起來,恨不能将嘴裏那銅嚼頭咬爛了吞下肚,那怕會因此腸穿肚爛,隻要能當面質問許氏一聲,也算是死而無憾了!
誰知身後的動靜,也一下子劇烈起來,似乎是許氏生怕他掙紮的動靜,會掩蓋住自己的求饒。
這賤人、這該死的賤人!
吳掌櫃在心底嘶吼着,後腦勺上忽然矮了一擊,原本就有些模糊的意識,頓時戛然而止……
渾渾噩噩中,也不知過了多久。
吳掌櫃恍惚中,就覺得有一些溫熱的液體,順着舌苔滑落下來,浸潤了幹澀的喉嚨。
他下意識的吞咽了兩口,牙齒卻咬在個硬邦邦的東西上。
這應該是龍禁衛那些狗賊,給自己戴上的嚼頭。
不過壓着舌頭的銅管,卻已經被抽離了。
等等!
許娟好像已經……
吳掌櫃猛地張開了雙目,首先映入眼簾的,卻是一片刺目的燈光。
他下意識的眯起了眼睛,就見舉着燈的人慌忙往後退了半步,雖看不太真切,可白皙勻稱的身段上,裹着的那件麒麟送子肚兜,卻是讓吳掌櫃瞬間确認了她的身份。
“娟兒……”
吳掌櫃幹澀含糊的,吐出這兩個字來,就見許氏似乎受了驚吓一般,轉頭向着門外奔去。
“娟兒!”
吳掌櫃拼盡全力又喊了一聲,許氏終于停住了腳步,卻并沒有轉回頭來,而是背對着丈夫,讷讷的吐出了三個字:“對……對不起。”
話音未落,人便已經逃了出去。
唉!
重新陷入黑暗之中的吳掌櫃,不由得仰天長歎一聲,卻再沒有了最初的憤怒,隻餘下萬念俱灰與一份釋然——自己置身于那等境地,尚且險些扛不住想要招供,何況妻子一個弱質女流?
罷了、罷了!
大不了自己以身殉教,替她償還些業障也就是了。
正這般想着,就見那門簾一挑,又有人打着燈籠走了進來,爲首的一個鐵塔似的魁梧,赫然便是名震京城的‘青天神斷’孫老爺。
卻說孫紹宗進門之後,用腳尖勾過張條凳,大馬金刀的在床前坐定,笑吟吟的問:“吳掌櫃,尊夫人已經選擇了棄暗投明,卻不知你如今又是怎麽想的。”
“呸!”
左右妻子已經背叛了聖教,再怎麽守口如瓶也于事無補,吳掌櫃心下也便沒了顧忌,當即破口大罵道:“你這賊厮鳥休要得意,老子便是死無葬身之地,也不會認賊作父!”
“如今這僞朝内憂外患,說不得哪日,你便做了我聖教的階下囚,屆時老子就在陰曹地府裏,等着瞧你如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聽他到了這般時候竟還如此嘴硬,跟着進來的兩個龍禁衛都忍不住怒形于色。
孫紹宗卻是笑容不改,微微搖頭道:“吳掌櫃,尊夫人既然已經答應招供了,你這般拒人于千裏之外,還有什麽意義呢?”
“哼!”
吳掌櫃冷笑一聲,哂道:“既然如此,你又何須再問我?!”
這話脫口而出,随即他亂糟糟的腦子裏,也不禁閃出了些疑惑——既然許娟已經答應招供了,這姓孫的鷹犬還審問自己作甚?
就聽孫紹宗道:“自然是查缺補漏、确認口供的真僞喽——雖說尊夫人未必敢胡編亂造,但這等事自然是把握越大越好,否則一旦打草驚蛇,豈不是前功盡棄?”
這個解釋倒也還算合理。
吳掌櫃咧開嘴,露出那黏滿了唾液的青銅口球,面目猙獰的反問道:“你覺得老子會乖乖任你擺布?”
“啧。”
孫紹宗砸了咂嘴,換了個懶洋洋的坐姿,搖頭道:“我要是你,就不會這麽急着做出決定,至少也該先考慮清楚現在的處境再說。”
處境?
自己現在還有什麽處境可言?
吳掌櫃心底嗤笑一聲,努力将頭偏到了内側,以示自己并不想聽孫紹宗接下來的胡言亂語,順便研究着撞牆自盡的可能性。
“首先。”
可不管他配合不配合,孫紹宗平淡如水的嗓音,還是清晰的傳入了耳中:“不管你最終選擇坦白從寬,還是抗拒從嚴,白蓮教都會得到你已經背叛的消息——就算他們最初不信,隻要尊夫人參加幾次我們北鎮撫司的行動,這事兒八成也就坐實了。”
“無恥!你這該死的……”
吳掌櫃豁然回頭,正想破口大罵,一根銅管卻硬生生塞進了口球裏,将他的舌頭牢牢固定在了下颚上。
“總之。”
孫紹宗的嗓音仍是古井無波,就好像那根銅管,并非他親手塞進去的一樣:“這叛教的名頭你是背定了,每一個得知此事的白蓮教衆,都會對你唾棄萬分;每一個同你有牽連的人,都會受到白蓮教的打擊報複。”
“當然。”
孫紹宗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如果你肯棄暗投明,又能立下足夠的功勞,咱們北鎮撫司倒也不是不能出面,幫你把親朋好友保護起來。”
話音未落,就聽那木床嘎吱嘎吱的亂搖,鐵鎖鏈嘩啦嘩啦的亂響,就連口球,都被吳掌櫃咬的咯咯有聲。
孫紹宗使了個眼色,身旁的龍禁衛立刻上前,将那銅管從口球裏拔了出來。
“呸!”
就聽吳掌櫃拼命啐了一口,嘶聲怒吼道:“老子的家人,早在十七年前就被你們這些鷹犬孫,統統給害死……”
銅管歸位,咆哮聲戛然而止。
“咳!”
鬧出這麽個烏龍,即便以孫紹宗的城府,也不禁略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這才繼續道:“越是如此,吳掌櫃越是該珍惜身邊碩果僅存的家人才對。”
“再說你的父母在九泉之下,也未必希望你白白送死,還要背負上滿腔罵名。”
聽到‘滿腔罵名’四字,吳掌櫃又激烈的掙紮起來,不過孫紹宗這次卻并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繼續說道:“其實換個思路想想,你若是棄暗投明立下功勞,日後得了朝廷封賞,同賢伉俪衣錦還鄉,對吳家的列祖列宗而言,未嘗也不是一種告慰。”
好吧。
這套說辭,連孫紹宗自己都覺得有些牽強——不過沒辦法,誰能想到這吳掌櫃是個苦大仇深的?
總得先找點兒話,把這事兒圓過去才成。
接下來那些,才是孫紹宗原本想對他說的。
“我知道,你說不定正打着一死百了的念頭,可這一死,真就能百了麽?”
“不說别人,先說說尊夫人吧。”
“我楊百戶說過,即便面對要侮辱尊夫人的威脅,你也是咬緊牙關一句話也不肯說——可若是尊夫人主動獻身,或者說半推半就呢?”
吳掌櫃的掙紮再次劇烈起來,以至于孫紹宗不得不命人死死壓住了他,這才繼續道:“你大約是想反駁我,認爲尊夫人絕對不會這般寡廉鮮恥,對吧?”
“可你别忘了,現在的她已經和從前不一樣了,爲求活命,她不惜出賣同黨、出賣你們的彌勒明王……”
孫紹宗身體微微前傾,直視着吳掌櫃那充滿血絲的雙瞳:“甚至是不惜出賣你這個夫君!”
停頓了片刻,直到在吳掌櫃那怒色中,瞧見了一絲惶恐不安,孫紹宗這才又好整以暇的坐了回去,繼續用平淡無奇的語氣道:“經曆過這些之後,你又怎敢保證,她不會爲了繼續活下去,而出賣自己的身體呢?”
“一個出身白蓮教的女子,沒有男人庇佑,偏還頗有幾分姿色……”|
“你應該也知道,北鎮撫司裏的人,可不都是清心寡欲的君子,占有一個白蓮叛黨的遺孀,對他們而言或許是發洩、或許是調劑、又或許是爲了報仇雪恨。”
“目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因爲尊夫人的出身和弱勢,他們并不會有多少顧忌可言。”
“而面對這接踵而來的逼迫,尊夫人要麽甯死不從,要麽就像今天一樣妥協,半推半就出賣掉自己的身體。”
“有鑒于她今天的選擇,我覺得後者的可能性更高一些——你覺得呢?”
“當然,屆時她肯定會悔恨、會哭泣、甚至還會在不同的男人身下,默念着你的名字。”
“随着時間的推移,她或許會習慣主動用身子去換取什麽,又或許一直是半推半就下去。”
“直到有一天,她會挺着大肚子來到你墳前,點燃香燭禱告,表示這孩子出生之後,會讓他跟着你姓吳。”
“怎麽樣?是不是覺得很感動?是是覺得她内心深處,始終還是記挂着你的?”
“哈哈,然而那孩子之所以要姓吳,很可能隻是因爲連尊夫人自己,都搞不清楚這孩子到底是誰的種!”
說到這裏,孫紹宗終于停了下來,然後又對身旁的龍禁衛小校使了個眼色。
“你這畜生,驢入狗……”
銅管被拔出來的瞬間,無數的髒話從吳掌櫃嘴裏噴湧而出,那唾沫星子裏,甚至還雜了猩紅的血色。
孫紹宗卻仍是淡然以對,直到吳掌櫃一口氣沒喘上來,他才笑吟吟的回了一句:“罵吧,繼續罵吧,直到罵痛快了爲止——然後,你再好好想一想,到底是要同尊夫人衣錦還鄉,還是毫無意義的死不瞑目!”
說完之後,他便再不看吳掌櫃一眼,起身徑自到了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