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到了那沁芳橋前,就見兩個老太太坐在橋上的涼亭裏,正由王夫人、李纨、王熙鳳陪着說話。
而賈寶玉則是領着黛玉、湘雲,并肩站在橋頭上四下裏張望,就連那下面的橋洞子裏,都有紫鵑幾個在站崗,好像生怕賊人會從水裏冒出來,發動突襲似的。
眼見孫紹宗趕了過來,賈寶玉這才算是松了一口氣,正待下橋相迎,冷不防那席上忽然站起一人,口中念念有詞的就往地上跪,卻正是昨兒把孫紹宗說成是閻羅王的劉姥姥。
衆人見此情境,都忍不住在那裏掩嘴竊笑,唯有賈母連道使不得,讓人趕緊扶劉姥姥起身。
結果旁邊幾個丫鬟磨磨蹭蹭的,反倒是孫紹宗大步流星的趕到近前,伸手将老太太從地上拉起來,扶到那蓋着棉褥子的石凳上,口中笑道:“原是和寶兄弟約好了,要逛一逛這園子,哪成想竟攪了兩位老人家的雅興,要早知道會這樣,我就不過來了。”
旁邊賈母忙道:“什麽攪不攪的,反正都是自家親戚,也沒什麽外人,二郎若是不嫌棄,幹脆也陪着我們兩個老婆子一起轉轉。”
旁邊賈寶玉、王夫人都是一疊聲的幫腔,孫紹宗自然是順水推舟的應了下來。
于是賈母一聲令下,衆人便又簇擁着她,熙熙攘攘的去了林黛玉的潇湘館。
說起來,孫紹宗也還是頭一次進到這院裏,隻見兩邊栽滿了湘妃竹,地上遍布着蒼苔,隻中間有條羊場也似的小路,是用石子漫成的,可供行人進出。
劉姥姥見狀,就搶着讓出路來給賈母等人,自己卻踩着那蒼苔往前走。
賈母身邊的大丫鬟琥珀見了,忙追上去扯住她勸道:“姥姥,你快上來吧,仔細被那蒼苔滑了!”
劉姥姥一邊擺着手,一邊咧嘴笑道:“不妨事、不妨事,我們鄉下人怕什麽地滑?姑娘們隻管走罷,那新娘子似的好繡鞋要是給弄髒了,我老婆子都替你們心疼的慌。”
她隻顧着擺手說話,冷不防腳下當真滑了一跤,直跌了個平沙落雁,看的衆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賈母雖也忍俊不住,卻還是忙催促道:“小蹄子們,還不快攙起她來,淨顧着笑!”
話音未落,那劉姥姥卻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仍是咧着嘴樂道:“才說嘴就打了嘴,也怪不到姑娘們要笑。”
不提賈母如何探問她可曾傷着,那劉姥姥又如何用俏皮話應對。
卻說賈寶玉因得了孫紹宗的提醒,倒瞧出些破綻來,偏頭嗤鼻道:“哥哥果然說的沒錯,她分明是故意跌了這一跤,好引人發笑——也虧她這麽大歲數,還肯如此賣力。”
原本他對這有趣的鄉下老太太,倒還有幾分親近之意,可瞧出這老太太是在演戲,就覺得家人受了愚弄蒙蔽,因此不自覺對其厭惡起來。
孫紹宗卻隻是一歎,幽幽回了句:“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賈寶玉還沒弄明白這話是什麽意思,前面賈母等人已經到了門前,紫鵑打起湘簾,請賈母等人進去坐下,林黛玉又親自用小茶盤捧了茶來奉與賈母。
待到問起王夫人的喜好時,王夫人卻不鹹不淡的回了句:“我們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
這話雖不算失了禮數,骨子裏卻透着疏離。
因此林黛玉臉上的笑容登時窘迫起來,借着命人給王夫人送椅子的當口,悄悄的退到了一旁。
啧~
孫紹宗在外面隔着簾子瞧見這一幕,便把同情的目光投向了賈寶玉——看來這對兒歡喜冤家想要修成正果,還任重道遠的很呢。
見心上人被親媽給怼了,賈寶玉自也是尴尬的緊,有意去安慰林妹妹幾句,又不好把孫紹宗獨自撇在外面,隻得一邊同孫紹宗牛頭不對馬嘴的閑扯,一邊隔着簾子向林妹妹暗送秋波。
卻說賈母同那劉姥姥閑扯了幾句,忽然指着窗上糊的窗紗,對王夫人道:“這個紗新糊上好看,過了後來就不翠了,又搭哪些竹子已是綠的,再拿這綠紗糊上反而不怎麽搭配了——我記得咱們有四五樣顔色糊窗的紗呢,明兒給她把這窗戶換上新的吧。”
這園子裏的瑣事,頭一個該問的是王熙鳳才對,至不濟也該尋到李纨頭上,偏賈母卻是對王夫人說的,話裏話外更是隐隐有指責王夫人,不關心黛玉這個外甥女的意味。
這次頓時換成王夫人坐蠟了,隻是和林黛玉不同,她在屋裏卻是自帶盟友的——王熙鳳立刻跳出來,插科打诨意圖把這尴尬蒙混過去。
常言道三個女人一台戲,而這榮國府裏簡直就是一出連台本戲。
孫紹宗暗自搖頭,也懶得再聽這婆媳三代打機鋒,眼瞧着不遠處有個竹亭,就打算招呼賈寶玉過去稍坐片刻。
誰知剛要開口,賈寶玉忽的往外迎了幾步,欣喜的叫道:“姨媽?你怎得來了?!”
孫紹宗這才發現又有主仆幾人,沿着那羊腸小徑趕了過來,爲首一人雖裹得齊整,仍是難掩那熟透了的豐腴,卻不是薛姨媽還能是誰?
“這不是來瞧你姐姐麽,可巧聽說老太太在園子裏,就先趕過來向她老人家問個安。”
薛姨媽笑盈盈的說着,忽見賈寶玉身後又閃出個雄壯的身影,當下表情便有些不自然起來。
“見過伯母。”
孫紹宗一邊上前見禮,一邊心下也有些讪讪,畢竟前幾日剛發生了那等事,再見面難免有些尴尬。
好在賈寶玉眼下滿心指望着,薛姨媽能進去終結那尴尬的氣氛,倒也未曾注意到兩人之間的詭異氛圍,上前拉起薛姨媽潔白綿軟的柔夷,就急吼吼的催促道:“老太太前兩日還提起您呢,我領您進去!”
孫紹宗避讓到一旁,目送薛姨媽進了屋裏,便自顧自的到了涼亭裏歇腳。
約莫又過了半刻鍾左右,才見老太太打頭自裏面出來,劉姥姥、王夫人、薛姨媽等人緊随其後,個頂個都是言笑晏晏,半點也瞧不出方才有一番明争暗鬥。
直到最末尾的賈寶玉、林黛玉兩個,才陡然間破壞了家庭和睦的畫風——賈寶玉斜肩谄媚的說着什麽,林黛玉卻闆着臉一概不理。
孫紹宗原本想悄默聲的,跟在這對兒怄氣的小情侶身後,免得幹擾到他們打情罵俏,誰知剛出了潇湘館,林黛玉便刻意放緩了腳步,與他并肩道:“孫二哥,你說那些賊人會不會去而複返?”
“難說。”
孫紹宗搖頭道:“畢竟這園子不好進男丁,最多也就是外緊内松。”
“妹妹别怕!”
賈寶玉亦步亦趨的跟在黛玉身旁,聽了這話立刻拍胸脯道:“那些賊人真要敢去而複返,我也一定會護你周全。”
林黛玉瞧都不瞧他一眼,隻冷笑道:“昨兒若不是襲人她們,某人怕是早不周全了吧?虧也好意思在這裏大言不慚!”
賈寶玉被她一句話噎的直翻白眼,好半晌才緩過勁來,也不敢再主動招惹她,隻好尋孫紹宗敲起了邊鼓:“二哥教的那套體操着實有用,林妹妹自從學了那體操,這身子骨倒比以往強出不少,否則昨晚上擔驚受怕的折騰下來,今兒怕是早病倒了。”
“怎麽?”
誰知林黛玉卻又惱了,将個水汪汪的眸子一瞪,嗔道:“你是嫌我體弱多病、膽小怕事?”
“我沒這麽說!”
賈寶玉小意殷勤了半天,眼見她仍是油鹽不進,當即也有些惱了,将袖子一甩正待針鋒相對幾句。
“二哥哥。”
恰在此時,前面賈探春忽然折了回來,嬉笑道:“難得那姥姥舉止言談十分有趣,二哥哥怎麽還是隻顧着同林姐姐在一處說話。”
賈寶玉一來正惱林妹妹遷怒自己,二來又不喜那劉姥姥刻意出乖賣醜,因此聽了這話,立刻挑眉冷笑道:“我瞧那老婆子非但沒趣,反而可惱的緊呢!”
這倒應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的古話,探春因昨兒賈環放火的事情,對賈寶玉心存感激,正琢磨着該如何報答呢。
如今聽他對劉姥姥甚是不喜,賈探春眼珠一轉,就去前面尋了王熙鳳和李纨,笑道:“天天咱們說外頭老爺們吃酒吃飯,都得有一個篾片相公陪着,好拿他逗悶子取樂,不曾想咱們今兒竟得了一個女篾片。”
李纨是個厚道人,聽着不甚了了。
鳳姐兒卻知她說的是劉姥姥,因而也跟着笑道:“既然機會難得,咱們今兒幹脆就拿她取個樂兒。”
因而姑嫂二人私下裏計議了一番,隻聽得李纨子旁邊大搖其頭,連說她們一點好事兒也不做,比自家蘭哥兒還淘氣幾分。
定下主意之後,王熙鳳便趕上去詢問賈母,中午要在何處用膳。
聽賈母随口點了賈探春的秋爽齋,王熙鳳心下更是沒了顧忌,回身同探春、李纨、琥珀、素雲幾個,帶着端飯的人等,抄着近路趕到秋爽齋,在曉翠堂上擺開了桌案,布置下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