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紅軒的院門緩緩開啓了一條縫隙,晴雯小心翼翼的探出頭來,見左右無人,忙将那大門敞開半邊,做賊似的壓着嗓子催促了幾聲。
就見平兒一臉坦然的跨出了門檻,緊接着是行徑鬼祟的林紅玉——而幾乎就在兩人步出門外的瞬間,那烏木大門吱扭一聲,又關了個嚴絲合縫。
眼見後面沒了退路,林紅玉恨恨的将銀牙一咬,含胸駝背的下了台階,也不理會平兒有沒有跟上,甩開兩條酸軟未退的長腿,飛也似的向着二門夾道奔去。
昨夜癫狂時未曾理會,直到早上起床時她才發現,孫紹宗竟将自己的貼身衣物,當做了善後的抹布!
若隻是用在自己身上,咬咬牙也還罷了。
偏那上面還有孫紹宗和平兒的……
因此林紅玉猶豫再三,還是沒能狠下心來,把那腌髒的内衣套在身上,一時又尋不到能替代的東西,因此眼下她實是真空上陣,所以每一步邁将出去,都覺得‘心肝’亂顫,生怕被人瞧見自己此時的窘境。
就這般摸着黑,深一腳淺一腳的行走在二門夾道裏,眼見前面影影綽綽的顯出一座門樓,林紅玉腳步忽然一頓,原本就緊張萬分的瓜子臉,竟露出些許絕望來。
蓋因那門樓下兩扇朱漆大門,此時正嚴絲合縫的連在一處,怎麽看也是此路不通的樣子。
糟糕!
林紅玉這才想起,二門夾道的北門素來隻在白天開啓,晚上卻是要從裏面反鎖的!
現在該怎麽辦才好?!
林紅玉慌張的回頭張望着,想找平兒一起商量個對策出來,可那狹長黑暗的夾道裏,卻哪裏看的到平兒的蹤影?
該死!
這賤人仗着打扮的周全,倒真是不慌不忙!
林紅玉直将兩排銀牙咬的咯咯作響,暗自琢磨着,若是實在躲不開這一劫,也定要拉平兒陪自己一起出醜。
隻是等她把打擊報複的法子,反複斟酌了七八遍,卻仍不見平兒趕将上來。
這眼見天就要亮了,她怎得還不過來?
莫不是故意拖延時間,想要看自己的笑話?!
越想越是焦躁,林紅玉甚至原路返回去尋平兒,然而看看那即将大亮的天色,卻又實在提不起回頭的勇氣。
正倚着那朱漆大門左右爲難之際,忽聽門内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着就是搖動門闩的動靜。
今兒怎得這麽早就開門了?!
林紅玉先是一驚,繼而又大喜起來,蹑手蹑腳的藏到了灌木叢後,準備等開門人走後,再一口氣奔回家中。
片刻之後,就見那朱漆大門敞開了半邊,一個身影自裏面探出頭來,左右掃量了幾眼,忽然悄聲道:“出來吧,是我。”
“是你?!”
林紅玉蹭一下子自灌木叢裏跳了出來,瞠目結舌道:“你……你怎麽會……”
卻原來這開門的不是别人,正是林紅玉以爲還落在後面的平兒。
面對她那震驚的模樣,平兒隻是淡然道:“内院的鑰匙都在我手裏,找個角門進來還不容易麽。”
“那你爲什麽不帶上我?!”
想想自己方才的擔驚受怕,林紅玉頓時怒不可遏,咋咋呼呼的從灌木叢後出來,就要撲上去與平兒撕扯個好歹。
平兒卻隻是淡然的掃了她一眼,轉身就回到了内院。
“你!”
林紅玉憤憤的一跺腳,終究不敢鬧出太大的動靜,于是也隻能咬牙跟在了平兒身後。
一路有驚無險。
等到了賈琏夫婦所在的曦雲閣,眼瞧平兒淡定的叫開房門,直奔王熙鳳所在的堂屋而去,林紅玉稍一猶豫,卻轉道去了賈琏寄居的内書房。
且不提林紅玉如何。
卻說平兒挑簾子進了堂屋,就見二等丫鬟善姐,正打着哈欠往洗臉盆裏兌熱水,便随口吩咐道:“你回西廂洗漱去吧,這裏有我就成。”
善姐雖然巴不得在王熙鳳面前獻媚,但對平兒這二當家的吩咐,卻也不敢怠慢分毫,因此忙應了一聲,低眉順眼的退了出去。
待到善姐退出門外之後,平兒立刻把房門反鎖了,走進位于西北的卧室,又一步步的到了那芙蓉帳前,不輕不重的喚了一聲‘二奶奶’。
王熙鳳正蓋着雲錦的被褥海棠春睡,聽到這一聲熟悉的呼喚,含含糊糊應了一聲,又懶洋洋的問:“什麽時辰了?”
誰知問完之後,許久都未見有人回應,反倒是床前傳來些衣料摩挲的動靜。
王熙鳳心下納悶,終于将丹鳳眼撩開條縫隙,向芙蓉帳外掃了一眼,卻見床前的平兒竟矮了半截,隻堪堪露出脖頸和臻首,那表情更是前所未見的肅穆。
王熙鳳吃了一驚,還以爲自己是在做什麽噩夢,直到下意識的自床上坐起,這才看清楚平兒是跪在地上的。
“你這小蹄子!”
她後怕的拍着胸脯,憤然道:“大早上的鬧什麽妖?!”
話音未落,就見平兒一個頭重重的磕在地上,即便未曾親眼得見,也能猜出額頭至少撞出了塊淤青!
“你!”
王熙鳳愣怔了一下,随即恍然道:“莫不是你在姑奶奶哪裏,惹了什麽禍事出來?!”
昨兒晚上賈琏謊稱是怕妹妹受了驚吓,所以把平兒打發過去伺候了,因而王熙鳳才會如此推測。
想到賈迎春肚子裏,極有可能正孕育着孫家的嫡長子,王熙鳳也頓時也緊張起來,丢開懷裏的被子,赤着兩條擎天玉柱也似的長腿,将一對兒天足踩在紫檀木的踏闆上,急道:“你素來穩重,怎麽偏在這事兒上糊塗了?快說,姑奶奶可曾被你傷着?!”
平兒将頭揚起,坦然與王熙鳳對視着,道:“回二奶奶的話,奴婢昨兒晚上未曾見過姑奶奶。”
未曾見過?
那賈琏又爲何要說謊?
莫非他們兩個是想背着自己……
也不對,雖說這兩年她百般阻撓賈琏和平兒的好事,可平兒畢竟是賈琏的屋裏人,就算背着她滾了床單,貌似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那平兒眼下這番舉動,到底是爲了什麽?
正百思不得其解,就聽平兒又坦然道:“奴婢昨兒其實是在悼紅軒過的夜。”
“悼紅軒?”
王熙鳳喃喃的重複了一下這個地名,忍不住瞪圓了鳳眸:“你說你是在悼紅軒過得夜?!可是……可是昨兒孫家二郎,不就暫住在悼紅軒麽?!”
眼見平兒并未否認,王熙鳳心下更是驚駭不已,暗道怪不得這小蹄子一早上,就跑來自己這裏‘燒香磕頭’,原來竟是做下了這等大逆不道的勾當!
她起身在那檀香踏闆上,來回踱了幾步,忽然一腳踹在平兒肩頭,咬牙切齒的罵道:“賤婢!我原以爲你是個省心的,想不到竟是個水性楊花的浪蕩貨!”
不等平兒重新跪好,她又急吼吼的問道:“這事兒可有旁人曉得?”
平兒聽這了這話,就知道她是有意要替自己遮掩奸情,心下不由生出些暖意來,隻是想到自己今天的目的,還是維系着木讷的表情道:“晴雯、寶二爺、小紅……”
平兒每說一個名字,王熙鳳臉上的惱意便驟增幾分,尤其是聽到‘小紅’兒子,更是滿面勃然,直恨不能上去一把掐死這犯蠢的小蹄子!
那林紅玉如今百般讨好賈琏,更視平兒爲最大的競争對手,又怎麽可能會替她隐瞞?
如此說來,自己就算想包庇平兒,怕也是無能力爲力。
這般想着,她臉上惱怒中,便又雜了三分決絕。
誰知便在此時,平兒又說出了最後一個名字:“還有二爺,都知道。”
王熙鳳那滿面的勃然之色,頓時化作了無比的驚詫,幾乎以爲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顫聲追問道:“你說還有誰?!”
“還有二爺,琏二爺!”
平兒将頭揚得更高了,直視着王熙鳳的目光,冷冷道:“也正是他,讓我和小紅留在悼紅軒伺候孫大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