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着王氏煙視媚行的,将孫、柳二人引進了堂屋,薛姨媽輕輕把那門簾放下,轉回頭有些尴尬的解釋道:“你這嫂子行事雖不大檢點,倒也是個有情有義的,這些日子不避諱的守着你哥哥,半點也沒嫌棄過他。”
隻見薛寶钗正斜坐在居中的大理石羅漢床上,一身蜜合色錦緞比甲,内襯着蓮青色紗裙,緊趁利落之餘,也将那凹凸有緻的身段,勾勒的極是出彩。
她是昨兒下午得了母親的準信兒,這才曉得哥哥又遭了禍事,所以一大早就匆匆的趕了過來,隻是沒能和哥哥聊上幾句,外面就有人禀報,說是孫紹宗和柳湘蓮到了。
因此母女二人,隻好暫避到了這西廂房中。
雖說‘萬惡淫爲首’,隻這不檢點一條,就已經是犯了爲人妻女的大忌——可當初力主要迎娶王氏過門的正是寶钗,如今她卻怎好評論王氏的功過?
所以聽母親試圖替大嫂遮醜,薛寶钗也隻是抿嘴笑了笑,并不作答,而是起身将母親也拉到了羅漢床上,隔着件靈芝紫檀的炕幾相對而坐。
因是在家中閑坐,薛姨媽依着喜好,裹了一身的仿唐宮裝,火炭紅的抹胸、琉璃色的外袍,将那一對兒傲人白膩襯的似玉非玉、如膏如脂。
若與對面的薛寶钗相比,雖少了些青春顔色,卻也多了三分熟媚誘人。
卻說她被女兒拉着坐下之後,将那豐腴适度的身子,往軟墊上一靠,又蹙着眉頭小聲問道:“乖女兒,你說那孫大人會不會替你哥哥出頭,把那該死的賊人緝拿歸案?”
寶钗捏起茶幾上小巧的紫砂壺,替母親斟了一盞六安瓜片,等到把那壺身重新放回茶托裏,這才不緊不慢的說了句:“依女兒看,那賊人不拿也罷。”
“不拿?”
薛姨媽聞言一愣,旋即坐直了嬌軀,微微往前傾着身子,将那北宋汝窯的茶盞掩在兩座巍峨之下,不解道:“這卻是爲何?難不成你哥哥這番苦頭,就白白生受了不成?!”
“哪裏是白白生受?”
薛寶钗無奈道:“哥哥如今好歹是吏部天官的女婿,等閑誰敢胡亂找他的麻煩?必是哥哥不知在那裏得罪了什麽仇家,才被人找上門來修理了一番。”
“可是……”
“而且那人暗地裏上門尋仇,下手卻仍是極有分寸,未曾真個傷到哥哥——那腸疾純是意外,想必不是他的本意。”
“足見對方心懷顧忌,隻是忍無可忍之下,才憤然铤而走險。
“就算他沒打算傷着你哥哥,可這番苦頭總還是因他而起!”
薛姨媽見女兒竟替那賊人分說,不覺有些惱了,胸膛起伏間,卻聽得炕幾上叮叮脆響,原來是那巍峨壓的茶杯亂顫,不住的磕打在托盤上。
薛姨媽忙把身子往回收了收,這才繼續道:“總該把人揪出來,好好理清頭緒才是!”
薛寶钗卻隻是搖頭:“媽媽稍安勿躁,其實若隻是這些考量,我也不願哥哥白白受此折辱——隻是媽媽不妨仔細想想,哥哥被人偷襲時,是在百花樓的别館設宴,外有丁壯守門、内有奴仆侍奉,對方卻如入無人之境一般,顯然非是普通強人可比。”
“而他這番折辱,又未曾傷到哥哥性命身體,真要是鬧到官面上,也不過是罰些銀子罷了,即便請孫家二哥拿了他去,于哥哥又能有什麽益處?”
“說不得隻會舊仇添新恨,使得他愈發惱恨哥哥,甚至再一次铤而走險——屆時他可未必還能克制的住,不傷及哥哥性命。”
“我的兒!”
薛姨媽聽完這話,忍不住探身攥住了薛寶钗的皓腕,也不理會那茶盞裏水花四濺,打濕了火炭紅的抹胸,直顫聲道:“如此說來,這人豈不是招惹不得?那……那我得趕緊去攔下你哥哥,否則依着他的性子,肯定會央孫家二郎出手!”
說着,便待起身離席而去。
“媽媽慌什麽。”
薛寶钗忙攔下了她,勸道:“這話還是莫當着哥哥的面說,不如等孫大人他們出來,媽媽再抽空叮咛兩句。”
薛姨媽一聽這話也頓時恍然,依着薛蟠那牛脾氣,若真當着他說出這等服軟的話,非激的他反其道而行不可。
于是忙點頭道:“對對對,等孫大人出來,我再托他莫要插手此事。”
“不。”
薛寶钗卻又搖頭道:“查還是要查的,隻是要請孫家二哥暗中調查,莫要驚動了對方,而且非但要查出對方的來頭,更要查出對方與哥哥究竟有什麽恩怨。”
“若是個‘誤會’,隻需請人勸和了便罷,左右哥哥素來心寬的,但凡有個合适的由頭,就不難化幹戈爲玉帛。”
“若是個解不開的‘疙瘩’……”
薛寶钗說到這裏止住了話頭,那不畫而翠的蛾眉微微收緊,溫潤中竟透出些許寒意來。
薛姨媽雖是深宅婦人,又生就一副不合年齒的爛漫心腸,但還是依稀察覺出了女兒的意思,不覺嬌軀一顫,脫口道:“你……你素日裏,不是最惱你哥哥胡亂犯了王法麽?今兒怎得倒……”
“媽媽想哪兒去了。”
薛寶钗見吓到了母親,忙期到近前做出女兒态,撒嬌道:“真要是到了那份上,有王尚書、孫家二哥、姨母在,尋個光明正大的由頭把那人打發了,又有什麽難的?”
薛姨媽這才松了口氣,撫弄着被茶水打濕的抹胸,沒口子的抱怨道:“你這半截話說的,差點沒把我吓着!”
說着,取了那剩餘的茶水,一股腦灌進了腹中。
等到把茶杯重新擱置好,薛寶钗早遞過來帕子,替她揩去了嘴角的痕迹,又主動扯開話題道:“聽說前幾日,二叔家的薛蝌曾到過京裏?”
這薛蝌是寶钗叔叔家的長子,也就是寶钗的堂弟。
“蝌哥兒來了沒半日光景,就又匆匆的去了,我見他實在是忙的手腳不沾地,莫說是你,就連你哥哥都沒驚動,對蝌哥兒隻說是你哥哥出城打獵去了,不定什麽時候回來。”
提起薛蝌,薛姨媽又是憐惜又是贊賞的道:“說起來他比你還小着半個月,如今竟裏裏外外支撐起家業來了,說起生意來條條是道,竟有幾分你父親和二叔的影子!”
說着,她又忍不住哀聲歎氣道:“也是你們兄弟姐妹們命苦,一個一個還沒長成呢,那狠心的哥倆就去了,隻留下我們兩個婦道人家……”
薛蝌的父親兩年以前也已然撒手人寰,而且同樣是留下了一對兒女,大的與寶钗同歲,小的年方十三,比林黛玉還小了幾個月。
眼見母親臉上落下豆大的眼淚,薛寶钗忙将嬌憨的身子擠進母親懷裏,在那濕潤的抹胸上蹭弄着,嬌聲道:“都是女兒不好,平白惹的媽媽又想起了傷心事——您快莫哭了,不然待會可怎好去見那孫家二哥和柳公子?”
薛姨媽攬着女兒又掉了幾顆金豆子,這才破涕爲笑道:“瞧我,好端端的提這些作甚?”
說着,将女兒扶起身來,用帕子擦去了眼淚,又道:“對了,薛蝌路過津門府時,還撞見孫家二郎了,當時那碼頭上圍的人山人海,津門府大小官員更是泰半到場,薛蝌隻以爲直隸總督要出行呢,後來才曉得是在送孫家二郎回京。”
“你也知道你這堂弟,最是愛結交奇人異事,因此他專門打聽到孫家二郎在津門府的作爲,便趁着同路進京的緣分,找過去攀談了一番,這才曉得咱們兩家的關系。”
“因此到了咱家,薛蝌就跟我說,既然你哥哥和孫家二郎有交情,不妨把南邊兒的生意,挪一些到津門府去,一來有孫家二郎照應着,總不至于吃了虧欠;二來也免得鞭長莫及,讓下面的管事起了外心。”
說到這裏,薛姨媽忍不住憤憤然:“要說也都是你父親用過的人,誰知背地裏,就敢這麽欺負咱們孤兒寡母的,若不是借着王家的勢,收拾了幾個出頭,估摸着用不了幾年,咱家就要山窮水盡了!”
薛蟠娶了王氏之後,每天床頭打架床尾和和之餘,自然也沒忘了初衷——借用王家的勢力,壓服那些不服管束的掌櫃們。
可京城這邊兒還好說,江南的生意卻是天高皇帝遠,即便暫時殺雞儆猴的震懾了一批人,時間久了還是難免生出變故來。
又搭上薛蟠和薛寶钗兄妹,眼見都是要在京城生根兒的,未來的發展重心必然會偏向北方,所以薛蝌才提出了這等建議。
“津門府麽……”
薛寶钗低頭沉吟半晌,最後卻還是搖頭道:“眼下最好還是不要同孫家走的太近,且等皇統的事情塵埃落定,再做打算也不遲。”
她在家向來是拿主意的,薛姨媽對生意什麽的又不是十分在意,因此聽了這話,也便略有遺憾的翻過了這篇。
此後兩人又有一搭無一搭的,閑話起了家常,議論些宮閨瑣事。
聊着聊着,自然而然的就提起了賢德妃賈元春,入圍‘種子選手’的事情。
薛姨媽壓低了嗓音,悄聲問道:“前幾日去榮國府時,你姨媽還遮遮掩掩的,不肯跟我透露實情——依你看,這事兒到底有譜沒譜?”
“這……”
薛寶钗猶猶豫豫的,正不知該如何評說此事,可巧那門簾一掀,王氏自外面風風火火的闖了進來,甩着也不知在哪兒沾的水,嬌聲道:“母親、妹妹,那憨貨鬧着要同孫大人喝上幾杯,我可是勸不住他,到底該怎麽處置,你們趕緊拿個主意出來。”
薛姨媽一聽這話就跳将起來,連道‘這怎麽能成’,說着就想尋過去,勸阻薛蟠不要胡鬧傷了身體。
薛寶钗卻是不以爲意,搖頭道:“若隻有柳公子在,或許還要咱們過去勸,可既然孫家二哥也在,定不會讓哥哥胡來的。”
王氏既是個水性楊花的主兒,自然看不慣薛寶钗那循規蹈矩的模樣,又仗着娘家的實力,向來愛與寶钗針鋒相對。
此時聽她說的笃定,立刻誇張的叫了一聲:“哎呦~聽妹妹這說的,倒似是孫大人肚裏的蛔蟲一般,卻不知對那寶兄弟的心思,你又能揣摩出多少來?”
薛寶钗早知她的脾性,因此倒也不惱,隻淡然道:“寶兄弟最是心思純良,所思所念都擺在臉上挂在嘴邊兒,卻哪用得着去揣摩?”
王氏聞言嗤鼻一聲,還待再冷嘲熱諷幾句,一旁的薛姨媽連忙做起了和事佬,順勢扯開話題,探問方才孫柳二人,與薛蟠都說了些什麽。
“也沒說什麽要緊的。”
王氏混不在意的道:“起初那憨貨鬧着要報仇,被孫大人三言兩語罵的蔫頭耷腦——我倒還是頭一回見他這般乖巧的模樣!”
“後來孫大人又說是會暗中派人調查,等查清楚對方的來曆,以及和那憨貨之間的恩怨,再決定改如何處置也不遲。”
薛姨媽聽到這裏,不禁回頭打量了女兒一眼,暗想着這孫家二郎倒真和女兒想到一處去了。
就憑這心心相印,以及兒子對孫家二郎的敬重——若非有賈寶玉珠玉在前,招他做個乘龍快婿,倒真是極好的選擇。
不過現在麽……
賈寶玉眼見有機會成爲正牌子國舅,自然要全心全意把他栓牢了才是,就連之前準備的什麽‘試探’雲雲,也隻好作罷了。
正想到這裏,卻見莺兒也自外面鑽了進來,挂着兩鬓水珠兒躬身道:“太太,大爺請您過去說話呢。”
“喊我過去說話?”
薛姨媽聞言就是一愣,詫異道:“孫大人他們已經走了?”
“這倒沒有。”
莺兒搖頭道:“聽說是要商量,咱家在津門府開買賣的事情。”
在津門府開買賣?
薛姨媽又忍不住掃了寶钗一眼,見女兒也在打量自己,忙搖頭:“你哥哥這幾日還在養病,蝌哥兒的話我從未對他提起。”
薛寶钗唯一遲疑,便叮囑她道:“既是如此,媽媽不妨先大概齊的應下,左右什麽時候歸置鋪子,也還是咱家說了算。”
薛姨媽答應了,挑簾子同王氏一起到了外面,卻隻見那絲絲縷縷的西雨,竟不知何時化作了瓢潑傾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