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後生可畏啊!
望着孫紹宗那慷慨激昂的模樣,徐閣老心下不由得暗歎一聲。
這話乍聽之下,似乎隻是在順着劉銮偉的意思往下說,但實際上卻是預先堵住了,徐閣老将責任推诿到廣德帝身上的機會。
雖說要完成這指鹿爲馬的陽謀,最大的依仗就是皇權的威懾——但若用皇權直接來推動這場陽謀,格局卻妥妥的落了下成,甚至還有可能因此而一敗塗地!
蓋因如今廣德帝與太上皇互相牽制,又因爲天生異象的緣故,隐隐在聲勢上屈居弱勢,并不能做到一手遮天。
如果這‘驗孕’一事由廣德帝主持,‘倒皇派’很有可能會再次铤而走險,極力戳破這場由皇帝親自操刀的騙局。
屆時廣德帝的威望必然會一落千丈,莫說是未來的皇統無從把控,恐怕連皇位都有可能搖搖欲墜,還如何去威懾那些揭破騙局之人?
反之,若是下面的官員查明‘真相’之後,再禀明廣德帝與太上皇知曉,就算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成功的揭破了這場騙局,廣德帝也不過是被宵小‘蒙蔽’罷了,或許聲望會有所降低,卻還不至于危及皇位。
而等到廣德帝騰出手來,則必然會對這些人加以報複!
除了牛家、北靜王這樣有太上皇撐腰的,又有誰能抗得住這雷霆之怒?
如此賠本賺吆喝的買賣,自然不會有多少人願意參與。
屆時單憑寥寥幾家權貴,又能興起多少風浪?
所以這場指鹿爲馬的陽謀,必須借助皇權的威懾,卻又不适合由皇權來主導推動——至少在确定李氏懷孕之前,不能與廣德帝牽扯上幹系。
隻是這樣一來,被推到風口浪尖上的人,可就成了總攬此案的徐閣老了!
也難怪他望着孫紹宗那慷慨激昂的樣子,心下忍不住生出了‘後生可畏’的感慨。
不過徐閣老心底,倒并不介意冒些風險,左右以他如今的權勢聲望,即便最後這場陽謀被戳破,也不過是個丢官罷職的下場——反正他本來就是要背鍋的,又有什麽理由不搏一把呢?
于是徐閣老心下感歎着,面上卻升騰起一片肅殺之色,自那太師椅上緩緩起身,揚聲下令道:“許侍郎。”
“下官在。”
“你立刻調集人手隔絕内外,沒有老夫的命令,不得有隻言片語傳到外面!”
“下官必不負閣老所托!”
“孫治中。”
“聽憑閣老吩咐。”
“你速去将那李氏帶來此處,切不可有半點閃失!”
“下官領命!”
孫紹宗利落的一拱手,轉頭便出了客廳。
到了外面,望着那天邊的繁星點點,他禁不住深吸了一口氣——眼下開局雖然還算順利,但要想完成這彌天大謊,最重要的還是接下來的‘驗孕’過程。
一旦太醫們斷定李氏未曾懷有身孕,這所謂的陽謀自然也就無疾而終了。
不過這場重頭戲裏,最麻煩的卻未必是那幾個太醫,而是尚未露面的右都禦史趙榮亨,以及大理寺少卿柳芳。
前者是衛若蘭的舉薦人,素來與北靜王交好,本身更是正二品的言官領袖,即便對上徐閣老,也不是沒有一拼的實力。
後者的官職雖然隻有四品,卻是理國府的現任家主,同爲八公勳貴之一,與牛繼宗向來是焦不離孟、唇齒相依!
這兩人也正是依附于太上皇的勳貴一黨,特意攙進專案組的沙子,爲的就是避免這案子會生出什麽貓膩來。
因此要想查驗出‘真相’來,恐怕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不過話又說回來,若是能突破這二人的阻撓,在他們見證下得出‘李氏已有身孕’的結果,某些人再想發難,也就沒那麽容易了。
閑話少提。
卻說孫紹宗自前院喊過楊立才并十幾個龍禁衛,從那密室裏将李氏押運回來,果見那客廳裏已是人滿爲患。
徐輔仁獨坐正中,左首是紫袍玉帶的趙榮亨,右首是面沉似水的柳芳,然後才是許良與太醫院院使秦明——柳芳的官位雖然隻有四品,勳爵卻在許良之上。
除這五人之外,還有十餘名藍綠小官分列兩旁,皆是噤若寒蟬垂手而立。
孫紹宗大踏步進到廳中,拱手禀報道:“啓禀閣老,犯婦李氏業已帶到。”
徐輔仁唯一颔首,指着最末尾的空位,正待招呼孫紹宗入座,卻聽堂上有人高聲道:“閣老且慢!”
開口之人,正是大理寺少卿柳芳,就見他長身而起,挑剔的打量了孫紹宗幾眼,又揚起下巴,透着三分蔑視的問道:“你就是順天府治中孫紹宗?”
按照常理而言,下級遇到上官發問,應該恭敬的自報家門才對——但孫紹宗明知今日要與他做上一場,又如何肯示弱分毫?
當即又把手一拱,不卑不亢的道:“是,也不是。”
柳芳聞言不由得一愣,皺眉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柳大人若是問起順天府的公務,下官自然是以順天府治中的身份回話——可若是問及本案,下官卻是奉旨協查的龍禁衛千戶。”
“這有什麽區别!”
聽他原來隻是想強調這一點,柳芳登時嗤之以鼻起來,随即又疾言厲色的喝問道:“有人指證你來太子府之後,曾先後兩次探視李氏,并與其單獨密談——本官問你,此事可否屬實?!”
柳芳既然當面問起,自是早就已經得了準信兒。
然而孫紹宗卻仍是堅定的搖了搖頭。
“怎麽?”
柳芳冷笑道:“你莫非還想要狡辯不成?來人啊,傳太子府管事蘇甯進來!”
随着他這一聲招呼,外面立刻應聲閃出個身材肥碩的王府管事,上前噗通跪地道:“回禀諸位大人,小人親眼看到孫大人在劉府丞的帶領下,先後兩次進到那密室之中,每次都是與那賤婢李氏單獨相處!”
“哈……哈哈……”
柳芳得意的怪笑了幾聲,斜藐着孫紹宗質問道:“孫治中,你現在還有什麽好說的?似你這般遮遮掩掩的,其中該不會是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陰謀吧?!”
也難怪柳芳會如此得意,原本他還想了好些話術,要逼這孫紹宗露出馬腳,誰知到頭來竟是這般的輕而易舉,不費半點功夫。
“下官自然沒有什麽好說的。”
然而孫紹宗卻依舊是不慌不忙,甚至嘴角還微微上翹,露出了一絲輕蔑的笑容,然後擡手指着那蘇管事,喝道:“楊立才,你還在等什麽?!還不速速将此人與我拿下!”
這話一出,莫說是柳芳爲之愕然,就連楊立才也一時懵住了——當着這麽多高官,孫千戶怎得說翻臉就翻臉?!
“大膽孫紹宗!”
柳芳随即怒不可遏的呵斥道:“閣老與趙部堂面前,你卻如此出言無狀,莫非是要造反不成?!”
“出言無狀的,怕是柳大人您吧?”
孫紹宗卻也是冷笑連連:“龍禁衛是直屬于陛下的内衛,下官又是奉旨查案,按律隻需向陛下一人負責即可——莫說您柳大人隻是大理寺少卿,即便是升任部堂高官,也不該胡亂過問我的行止!”
“而此人!”
說着,他又伸手點指着那蘇管事,道:“身無一官半職,卻妄自窺探奉旨查案的内衛,明擺着是居心叵測之輩,本官命人将其拿下拷問,又何錯之有?!”
這時楊立才也終于恍然大悟,忙帶人上前把那胖子死死摁住,又拖牲口似的扯了出去。
“柳大人、柳大人救我、柳大人救我啊!柳……救……”
直到那殺豬似的嗓音漸行漸遠,柳芳這才終于緩過神來,咬牙切齒的點指着孫紹宗,口中‘你你你’的,卻是半晌說不出一句整話。
就這般僵持了許久,最後還是趙榮亨出來打圓場,他才臉色鐵青的坐了回去。
要說這厮也當真是賣力氣,上來就試圖先聲奪人,好在接下來的驗孕過程中占得上風——這想法不能說是有錯,可惜他卻挑錯了對手,也高估了自己的本事,因此落了個灰頭土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