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從浴池裏出來,用一襲暗紫色的袍子裹住嬌軀,由平兒攙着到了外間廳裏,慵懶的往榻上一靠,立刻有丫鬟拿了幾條幹毛巾過來,小心翼翼的将那滿頭秀發偎幹。
又有丫鬟上前,捧起兩條擎天白玉柱也似的長腿,就待推敲捏揉一番。
“行了。”
王熙鳳卻将雙腿往袍子裏一縮,隻餘下兩隻嫩藕也似的足兒露在外面,随口吩咐道:“你們幾個先下去候着吧。”
四個丫鬟兩個婆子,立刻都躬身到了門外。
待左右無人,王熙鳳又使了個顔色,平兒立刻上前把門關了,回來壓低聲音問道:“奶奶可是有什麽私密的事情,要吩咐我去做?”
“倒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情。”
王熙鳳歎了口氣,無奈道:“大老爺響午時放出風來,說是過幾日要向老祖宗讨了鴛鴦做姨娘——可我素知道那是個心高氣傲的主兒,隻怕未必肯依從這事兒,屆時鬧騰起來又是一場風波。”
平兒與鴛鴦最是相善,又曾聽她把賈赦貶低的豬狗不如,因此聽了這話頓時緊張起來,忙問:“那奶奶的意思是?”
王熙鳳壓低嗓音道:“你去告訴鴛鴦,若是她願意倒還罷了,若是不願意,就趕緊找個合适的主兒,尋老太太讨個恩典嫁出去得了——否則等大老爺挑明了這事兒,她再想脫身可就沒那麽容易了。”
若是旁的丫鬟,想要求主人爲其指婚,或許還有些難度,但鴛鴦卻是老太太跟前最得寵的,論起來怕是比迎春、探春兩個庶出的孫女,都還要親近些。
因此隻要鴛鴦下定決心,求賈母指婚并非難事。
而平兒一聽是這麽個理兒,急急忙忙就準備去找鴛鴦通風報信。
“回來。”
王熙鳳卻又喊住了她,吩咐道:“把娘娘前兩天賞下的鲛绡紗,取一匹出來帶上。”
平兒這下卻有些莫名其妙,那鲛绡紗乃是南海進貢之物,又名龍紗,最是珍貴不過,一匹就要上百兩銀子。
若不是賢德妃前兩日賞賜下來幾匹,就算是榮國府這等人家,怕也未必能得着。
可既然是賢德妃賞下的,老太太哪裏自然是頭一份,因此斷沒有再往她那裏送的道理。
可要說是賞給鴛鴦的……
這百十兩銀子的金貴東西,鴛鴦區區一個丫鬟,卻如何擔待得起?
“不是賞鴛鴦的。”
王熙鳳看出了平兒猶豫,這才蹙眉道:“來旺南下也有大半個月了,卻連個風吹草動都沒傳回來,正巧今兒寶兄弟要宴請那孫二郎,你捧了鲛绡紗過去,就說是托他帶給二姑娘的,順便也好問一問南邊兒的情況。”
“這……”
平兒雖然巴不得能與孫紹宗會面,隻是賈琏幾次三番拈酸吃醋的胡鬧,自己作爲他名義上的屋裏人,卻怎好再明目張膽的與孫紹宗有所勾連?
“你怕個什麽?!”
眼見平兒露出遲疑之色,王熙鳳立刻挺直了嬌軀,也不顧那袍子裏顫巍巍春光乍洩,橫眉立目的呵斥道:“若他還敢胡鬧,我就住到祠堂裏去,瞧他到時候怎麽跟老祖宗交代!”
平兒見她惱了,再不敢多說半句旁的,忙從私庫裏取了一匹鲛绡紗,到外面讓小丫鬟幫忙捧着,匆匆的向院外行去。
誰知一出門,迎面就與賈琏撞了對頭。
平兒剛要躬身行李,賈琏先把臉一沉,沒好氣的呵斥道:“這大晚上的,你又想去哪裏鬼混?”
自從上次平兒當着衆人的面,與他唱起了反調,賈琏對平兒的态度也便一落千丈。
“回二爺的話。”
平兒淡定自若的往身後一指,道:“是二奶奶讓奴婢給老太太送些東西過去。”
賈琏哪裏識得什麽‘鲛绡紗’?
見那小丫鬟捧的是一匹綢緞,也便沒太在意,隻冷笑道:“你倒真是殷勤的緊,如今眼裏怕是隻有二奶奶,沒有我這個二爺了吧?也罷,等哪日被人踩在下面,可别怪二爺我不念舊情!”
說着,将袖子一甩,便過門不入的去了外書房中。
目送賈琏漸行漸遠,平兒默然沉吟了半響,暗道他這話似是若有所指,莫非是院裏哪個丫鬟,不聲不響的攀了高枝兒?
她之所以懷疑是内部有丫鬟‘偷嘴’,而不是賈琏要從外面‘引進’什麽新人,是因爲若是從外面聘娶的姨娘,理所當然就比通房丫鬟金貴,壓根用不到‘踩在下面’四字。
既然用了這四個字,顯然賈琏話裏所指那人,原本的身份是不如平兒的。
想通了這節,平兒有心回去禀報,卻又恐耽擱了與孫紹宗的會面。
因此略一猶豫,便暫時把這事兒壓在了心底,挑起燈籠匆匆的去了老太太那裏。
卻說到了老太太院外,平兒托人喊出了鴛鴦,把王熙鳳那番話一一轉述,又關切道:“這事兒可千萬耽擱不得,何去何從,你得趕緊拿定主意才是。”
“這還有什麽好拿主意的?!”
鴛鴦聽了這等消息,早惱得把下唇都給咬腫了,此時一臉決然的道:“我就算絞了頭發去做姑子,也斷不會做他的姨娘!”
“都這時候了,你還發什麽狠有什麽用?”
平兒搡了她一把,沒好氣的道:“趕緊想想自己到底中意那個,趁早求了老祖宗的恩典,才是正經道理!”
說起‘中意’‘恩典’,鴛鴦臉上頓時顯出些酡紅之色,捏着帕子期期艾艾的,再不見往日裏爽利的模樣。
好半晌,才見她把一個名字挂到了嘴邊兒。
隻是平兒卻搶先道:“這個卻是不成!别忘了他剛被二老爺教訓過,眼下就是老祖宗,怕也不好往他屋裏塞女人!”
原來被鴛鴦含在嘴裏,險些吐露出來的,卻正是榮國府裏的大衆情人賈寶玉。
隻是被平兒否定之後,鴛鴦卻哪裏肯認?
忙跺腳嬌嗔道:“你胡說什麽呢,寶二爺足足小了我三歲,我又怎麽會想到他頭上?!”
說是這麽說,但想到平兒所言不無道理,她臉上卻不禁顯出幾分失落來。
又默然了半響,忽然搖頭道:“倒不是我假清高,可這府裏上上下下,實在尋不見半個能入眼的。”
放在以前,平兒倒未必同意她這說法,但若拿孫紹宗做衡量标準,這話卻是半點兒不假。
“那就在外面挑!”
平兒毫不猶豫的慫恿道:“選那好人品好學識的窮秀才,先做個秀才娘子,憑你這些年積攢的嫁妝,過幾年未必不能供出個舉人老爺來!”
頓了頓,她又道:“不過可必須選個骨頭硬的,大老爺那不管不顧的性子,可未必會因爲你嫁了人就善罷甘休,到時候說不定還要找上門去威逼利誘。”
“你這話倒說的輕巧。”
鴛鴦聽了這話,不由苦笑道:“咱們成日裏在這深宅大院裏坐井觀天,上哪兒尋什麽學識好、人品好、又硬骨頭的秀才老爺?再說真有這樣的人,怕也早就定下了人家,如何會輪到我頭上!”
平兒一想也是這麽個理兒,若非成日裏耳濡目染的,都是這府裏的歪瓜裂棗,丫鬟們又怎麽會把賈寶玉奉若天人一般?
于是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兩人相顧默然了半晌,平兒若有所思的回頭望去,目光在丫鬟捧着的鲛绡紗上一掃,忽然喜道:“有了,我這裏倒有個法子,管保讓你尋到如意郎君!”
說着,就湊到鴛鴦耳邊細語了幾句……
話分兩頭。
就在平兒與鴛鴦竊竊私語之際。
外書房裏賈琏卻正一個人喝着悶酒,眼瞅着剛有了三分醉意,桌上的銀壺卻已然空了。
“昭兒?昭兒!”
賈琏呼喊了兩聲,卻不見貼身小厮昭兒進來,心下頓時惱怒起來,暗想着這些奴才們,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前有興兒受刑不過告發自己,如今這昭兒剛上位,竟然就懈怠起來了!
“不開眼的狗東西!”
他罵罵咧咧的,正待出去高聲呼喊,把昭兒叫回來責罵,就見門簾一挑,從外面鑽進個人來,滿面堆笑道:“二叔莫錯怪了他,是我把哄去了别處。”
說着,就把兩個小酒壇擺在了桌上,誇張的拍着其中一壇道:“正宗的貢酒,是前兒幹爹剛賞給我的,可我是什麽位份的,如何享用的起這等金貴物件?左思右想,還是送到二叔您這裏,才不算是糟蹋東西!”
賈琏聽他說的讨喜,便伸着指頭笑罵道:“你小子果然是個會辦事的,怪不得廚房上下,個頂個都誇你呢。”
随即又把脊梁一挺,正色道:“說吧,這麽舍得下本,到底想求二叔幫你做些什麽?”
“二叔這話說得!”
賈芸眉毛一挑,憤然道:“倒好像小侄存了什麽心思似的!”
說着,他把牙一咬,不客氣的坐到了對面,面色陰沉道:“實話不瞞二叔,小侄實是與您感同身受,才想着要跟二叔多親近親近。”
“感同身受?什麽感同身受?”
賈琏有些莫名其妙。
卻見賈芸又把那空蕩蕩的袖子一扯,咬牙切齒的道:“二叔您想想,若不是當初那姓孫的,胡亂傷了賈芹的胳膊,我又怎麽會平白攤上這事兒?現如今就連我心怡的女子,都上趕着委身給了旁人!”
賈芸追求小紅都是暗中行事,而小紅勾搭上賈琏之後,自然也不會将這事兒洩露出去。
因此賈琏是絲毫沒有懷疑,立刻同氣連聲的罵道:“可不是麽!早先咱們府裏也沒這麽些糟心事兒,都是那姓孫的挑唆……”
“沒錯,那姓孫的真不是個東西!”
賈芸嘴裏附和着,就把那貢酒拍開了封泥,給賈琏滿滿的到了一盞,而他自己喝的,卻是另外一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