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紹宗擡手示意兩人退到一旁,便低頭打量那所謂‘奸商’,卻見這人約莫三十出頭的樣子,皮膚黝黑、身形瘦小,身上裹着件粗布衣裳,瞧着與其說是什麽富商,倒更像是黑煤窯裏的苦力。
那‘奸商’重重的跌了一跤,卻也不敢喊疼,忙不疊爬将起來,以頭搶地道:“青天大老爺明斷,小人素來遵紀守法,從未做過什麽傷天害理之事啊!”
啪~
不等孫紹宗開口,賈赦便一拍桌子,怒不可遏的呵斥道:“你這狗奸商!招搖撞騙都騙到老爺頭上了,如何還敢說什麽‘遵紀守法’?!”
那黑瘦奸商此時才瞧見賈赦,先是愣怔了半晌,随即便又叫起了撞天屈:“賈大老爺這是說的哪裏話?小人便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欺瞞賈老爺您啊!”
“你還敢說沒有欺瞞我?!”
賈赦越說越惱,幹脆站将起來,腆着肚子走到近前,一腳将這黑瘦商人踹了個四腳朝天,又指着他的鼻子喝罵道:“那五百枚陶朱金貝到底是什麽成色,你這厮心裏難道沒數麽?竟然還敢糊弄老子,說什麽倒手便能賺上一筆!”
那黑瘦商人見他這般橫眉立目的,便也不敢爬将起來,隻仰面朝天,龜兒也似的伸着脖子哭訴道:“大老爺真是冤枉死小人了,那金貝如今已經漲到了五兩銀子一枚,小人開價四兩銀子,豈不是倒手便能賺上一筆?”
“至于成色……”
“小人可從未跟賈老爺說過,那些是上品的‘陶朱金貝’!”
話音未落,那賈赦卻又是批頭蓋臉的踹了上來,嘴裏還呵斥道:“事到如今,你這厮怎敢繼續胡言亂語?還不敢緊給老爺閉嘴!”
那黑瘦商人被打的滿心委屈,也不知自己究竟說錯了什麽。
而孫家兄弟在一旁聽了,卻都忍不住冷笑連連,别看賈赦如今一口一個奸商的罵着,可真要算起來,他怕是比這黑瘦商人還貪婪百倍!
隻是他畢竟也算個長輩,兄弟兩個倒也不好當面點破,于是又等他踹了幾腳,孫紹宗這才道:“世叔先請稍安勿躁,且讓我問他幾個問題如何?”
賈赦自知露了底細,面皮也不覺有些發燙,但他畢竟是‘耍橫’慣了的人,轉回頭的功夫,便又道貌岸然的鬼扯道:“賢婿和賢侄可莫要聽他胡說八道!這厮分明就是‘以次充好’,硬要将那勞什子貝殼作價十兩銀子一枚賣給我!”
這‘硬要’二字,用的當真是妙的很!
孫紹宗如今也不算貧窮,卻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一個毫無背景的普通商人,是如何‘硬要賣東西’給榮國府大老爺的。
而且賈赦當初說的,貌似是十五兩銀子一枚金貝吧?
心下一時無語的緊,隻是畢竟睡了他的女兒,孫紹宗也不好與他計較這些有的沒的,便無奈的笑道:“世叔放心,我要問的不是這些瑣事,隻是對那陶朱金貝的來曆,頗有些好奇罷了。”
賈赦一聽這話,那皺巴巴的老臉頓時便放出光來,一疊聲的催促道:“對對對!趕緊問出那金貝的來曆,咱們自己派人去收攏些,豈不強過做個二道販子?!”
這厮自從那次查賬,被收繳了不少贓款之後,算是徹底掉進錢眼裏了——隻是他貪财歸貪财,花起錢來卻也是連眼都不眨一下。
而且讓賈赦如此一說,倒好像探問這‘陶朱金貝’的來曆,就是想奪了人家的财路似的,直讓孫紹宗心下又是好一番膈應。
不過那黑臉漢子倒是乖覺的很,聽了這話立刻爬将起來,也不等孫紹宗催問什麽,便一五一十的将那陶朱金貝的來曆,說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原來這所謂的‘陶朱金貝’,說是西域之物不假,卻并不像傳聞中所說的那般,産自萬裏之外的異域蠻荒,而是來自千裏之外的塞外四衛。
這塞外四衛位于西北邊陲的高原之上,地廣人稀又以牧民爲主,雖說也算是大周的疆土,卻甚少有人問津。
因此直到前幾年,才有一夥販賣茶磚的商販,在名爲‘措溫布’鹹水湖附近,發現了這種生有銅錢圖案的貝殼。
當時此事作爲衆多西域傳說中的一樁,也隻是在一部分商人中有所流傳,并未引起多大的關注。
直到去年夏天,某個商販突發奇想,在販賣茶磚的之餘,順便從當地牧民手中,收購了一批生有文字的貝殼,冠以‘陶朱金貝’之名,嘗試在京城中推銷販賣。
誰知此物竟一戰成名,受到了不少士紳的推崇,短短兩個月的功夫,身價便翻了幾十倍——其中一些能分辨出文字内容的,更是暴增了千百倍不止!
這消息一傳開,立刻便有知根底的商人,趕赴那‘措溫布湖’左近掃貨——這黑瘦商人便是其中之一。
“小人因怕耽擱太久誤了行市,便隻收了四五百枚品相好的,又随便弄了一千多枚劣等貨回來。”
孫紹宗聽到這裏,便又追問:“這其中有文字的‘陶朱金貝’占了多少?”
“回大人的話,真正的‘陶朱金貝’可說是萬中無一!”
就聽黑瘦商人郁悶道:“我弄了這小兩千枚回來,其中生出文字的,也不過才區區三枚罷了,而且都隻是模糊有個文字形狀,壓根值不得什麽大價錢。”
見孫紹宗似有不信之色,他忙又解釋道:“當地牧民也常将有文字的貝殼,當做稀罕物保存起來,所以那姓胡的當初才一下子收了百多枚——不過他大概也沒想到,‘陶朱金貝’竟會這般值錢,當初一股腦都賤賣了出去,如今怕是後悔也晚了。”
說到這裏,這黑瘦商人便忍不住有些幸災樂禍之色。
如此說來,這‘陶朱金貝’倒還真稱得上是一種稀缺資源了。
孫紹宗略一沉吟,又問道:“如今這‘陶朱金貝’一天一個價,中品的且不說,便連那些殘次品都漲到了四錢銀子一枚,這是不是你等商販合力哄擡起來的?”
“青天大老爺明斷!”
黑手漢子一個頭磕在地上,訴苦道:“旁人不知如何,但小人區區一個行腳商人,哪有這等本事?”
“原本不過是想借助‘陶朱金貝’發一筆橫财,後來小人發現那真正的金貝不好找,又不甘心空手而歸,這才試着收了些普通貨色,想要賺些辛苦錢。”
“誰知等到了京城之後,小人才發現好些商販與我不謀而合,成千上萬的普通貨色堆在一處,卻哪裏賣的出去?”
“沒奈何,大家隻得将那些金貝以幾文錢的價格,賤賣給了旁人。”
“因那收購金貝的人,彼此之間似乎都是認識的,小人當時便留了個心眼,隻将那些劣等貨發賣了個幹淨,卻偷偷留下了品相稍好的五百枚。”
“果不其然,等到了入夏之後,莫說是普通金貝,便連那些殘次品的價格,也都翻了翻的往上漲!”
“小人自以爲得計,便想要趁機賺上一筆,誰知卻……”
說到這裏,黑瘦商人便又一臉抑郁的,偷眼去瞧賈赦。
此事背後果然有人在操縱!
孫紹宗精神爲之一振,既然有‘幕後黑手’存在,刑名司再徹查起此事來,也便名正言順了許多。
就是不知究竟是誰這麽大的手筆,短短時日裏,便營造出如此聲勢,甚至還能讓京城一部分的賭坊爲這金貝背書。
“我且問你!”
孫紹宗正揣摩着‘幕後黑手’的身份背景,那邊廂賈赦卻急吼吼催問道:“如今老爺我要是派人,去那什麽湖附近收些金貝回來販賣,可還來得及麽?”
“這個……”
黑瘦商人略一遲疑,便搖頭道:“這金貝的數量有限,更何況大多數殼上的金線,都是雜亂無章,壓根也算不得什麽金貝,眼下再去收購,怕是已經尋不出太多了。”
賈赦頓時如同洩了氣的皮球一般,又癱坐回了椅子上。
孫紹宗見賈赦已經沒了興緻,便吩咐白役将那黑瘦商人帶去刑名司中,以便重新謄錄口供,順帶也交代林德祿等人,集中追查那‘幕後黑手’的身份背景。
锵~!
這時便聽得外面銅鑼響動,卻是今兒上午的《孫公案》即将正式開演。
首先上場的卻不是‘孫紹宗’這個主角,而是柳湘蓮與幾個書生,眼見他們三兩句唱出了背景,又開始抑揚頓挫的‘口角’起來。
衆人便都被吸引了注意力,同時也都靜等着蔣玉菡開腔亮嗓。
誰知便在此時,房門忽然卻被人重重推開,一身戲服扮相的蔣玉菡闖了進來,頗有些焦急的呼喚道:“孫兄,還請借一步說話!”
都這時候了,他怎得還有閑暇找自己說話?
孫紹宗不敢怠慢,忙跟着蔣玉菡出了包間,卻見蔣玉菡伸手一把攥住他的腕子,激動道:“出事了孫兄!演木匠的祝二,方才也不知被誰給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