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姐賈探春将袖兒仔細攏起,露出白生生一截皓腕,這才捉起那宣城紫毫,在紙上筆走龍蛇,頃刻間寫就一篇《西江月》的詞牌。
眼見那墨迹飽滿濃厚凝而不散,隐隐又有一股幽香撲鼻,探春一邊往筆洗裏倒了些溫水,一邊啧啧贊道:“原聽說你合香是一絕,想不到連制墨也有這般的造詣。”
“我師傅才是這方面的行家,我不過是學了些皮毛罷了,如今純靠舍得用好料子,才勉強堆出了幾塊堪用的。”
妙玉不以爲意的說着,又上前細細打量着賈探春這幅墨寶,半晌忽然搖頭道:“你近來常到我這庵中,怎得心裏的郁憤非但沒有平複,反而愈發的濃重了?”
賈探春洗筆的動作一滞,随即卻又沒事人似的笑了起來:“昨兒去清虛觀聽戲,鬧騰騰的一整日,這心思可不就跟着浮躁起來了麽?”
妙玉見她不願意道出心聲,暗歎了一聲,便也不再追問什麽了。
這榮國府裏,和妙玉接觸最多的是四小姐賈惜春,其次是黛玉、寶钗等人——而賈探春與她最多也隻能算是點頭之交,素日并無什麽來往。
直到那‘五鬼魇魔’事件之後,趙姨娘被關在小祠堂裏誦經贖罪,探春這才忽然對栊翠庵起了興趣,幾乎每日裏都要過來走走,同妙玉也便漸漸的熟識起來。
說來也真是難爲她了,親生母親做出那樣的事,非但王夫人态度疏遠了許多,下面的人也愈發拿她不當一回事,偏探春又是個要強的,斷不肯在人前露怯……
想着這些,妙玉便又忍不住暗歎了一聲,從壁櫥裏取出件朱漆紫檀的木魚,在那明黃的蒲團上盤膝坐好,招呼道:“我要誦念兩刻鍾的‘清心咒’,你可要一起?”
“自然要……”
“妙玉師太可在裏面?”
賈迎春正待應下,忽聽外面有婆子扯着嗓子呼喊,不覺有些詫異:“你這裏,怎得也有俗人找上門?”
妙玉也是眉頭一蹙,随即不慌不忙的起身,取了拂塵出門,見那婆子正在外面探頭探腦的張望,便單掌合十道:“施主喊貧尼出來,不知有何見教?”
“不敢、不敢。”
那婆子忙也還了一禮,搓着手讪笑道:“老婆子哪裏能有什麽見教,是順天府的孫大人派了人來,說是您提前算準的那樁功德,馬上就要出世了。”
說到‘功德’、‘出世’等言辭時,那婆子便又添了三分敬畏,顯然以爲是什麽神神鬼鬼的事情。
而妙玉聞言卻立刻恍然,肯定是軟禁所裏的淫尼,即将要誕下子女了!
她腦中霎時間,便浮現出智善拎着夭折的胎兒,硬往自己懷裏送的畫面,原本古井無波的臉上,頓時五味雜陳起來。
等好不容易才抑制住了要嘔吐的沖動,妙玉這才勉強沖那婆子施禮道:“多謝施主前來傳訊。”
“不敢當、不敢當!”
那婆子兩隻手蒲扇的亂搖,見妙玉再沒什麽吩咐,便乖覺的告辭離開了。
等那婆子出了院門,賈探春從佛堂裏出來,瞧着妙玉那糾結的臉色,小聲勸道:“要麽你就别去了,伺候孩子那些個腌髒事兒,你這般喜潔的人如何能受得了?”
誰知妙玉聽她這一說,心下反倒堅定起來,決然的搖頭道:“假慈悲好歹也沾了‘慈悲’二字,若連這假慈悲我都做不到,卻還修什麽佛?求什麽道?”
說着,便毅然折回去收拾停當了,匆匆的出了栊翠庵。
賈探春在門外目送她遠去,又回頭看看那虛掩着廟門的栊翠庵,不由喃喃道:“便是委身在佛門,又何曾有什麽清淨可言?終究還是要在這塵世裏疲于奔命。”
“姑娘、姑娘!”
她幽幽歎息着往回秋爽齋行去,誰知走了沒幾步,便見貼身大丫鬟侍書匆匆迎了上來,嘴裏急道:“您快回去瞧瞧吧,三爺吵着讓您去把姨娘救出來,奴婢們随口分說了幾句,他便把咱們屋裏那些家夥事兒好一通亂砸,攔都攔不住!”
探春聞言氣的直跺腳,憤憤道:“這欺軟怕硬的孽障,老爺、太太那裏他半句話都不敢說,偏隻一味的來欺辱我!”
嘴裏說着,她卻轉身奔着旁邊的灌木叢去了。
在侍書莫名其妙的目光中,探春折了一根荊條擎在手裏,也不顧那瑩白的掌心,幾乎被木刺紮的見了血,隻咬牙發狠道:“走!姑奶奶今兒便讓環老三曉得,什麽叫做長姐如母!”
且不說秋爽齋裏,探春如何發作賈環。
單說妙玉乘車到了順天府門外,正待吩咐随行的小尼姑上前通報身份,斜下裏卻早有胥吏迎了上來,揚聲道:“可是栊翠庵的妙玉師太到了?我家大人有交代,您若是到了,便直接去軟禁所候着便是!”
一趟這話,妙玉便又吩咐車夫,繞到了府衙後街,等進了那軟禁所裏,卻見四個大和尚正拱衛着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在角落裏誦念着經文。
妙玉瞧着那大和尚很是有些眼熟,卻一時記不起他究竟是誰。
正躊躇着要不要上前打個招呼,忽見隔壁門房的竹簾一挑,孫紹宗從裏面出來,向那老和尚揚了揚下巴,解釋道:“那是法元寺的首座了癡大師,你應該也聽說過他的名頭吧?”
法元寺的了癡禅師,乃是京城有名的得道高僧,妙玉自然也是曉得的。
隻是見孫紹宗那雲淡風輕的模樣,到好似當初那尖酸刻薄的評語,并非出自他口一般,妙玉便忍不住諷刺的道:“若非是了癡禅師親至,妙玉怕是未必能有幸,在這裏見到孫大人的尊面吧?”
這倒是讓她給說着了,單憑一個淫尼早産,孫紹宗堂堂五品治中,如何會親自前來探視?
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裏,看的自然了癡和尚的面子。
被她揭破了‘勢利眼’的面目,孫紹宗倒也不惱,隻微微一笑道:“多日不見,小師太倒是多了些自知之明。”
這卻是在暗諷妙玉身份不夠,值不得他親自相迎。
若是換了以前,妙玉肯定要繼續與他針鋒相對幾句,眼下卻隻是冷哼了一聲,便有合十問道:“卻不知産婦現在哪裏?可有什麽兇險之處?”
“喏,已經讓人挪到堂屋裏了,又請了兩個穩婆,眼下有沒有兇險,卻還……”
“生了、生了!”
孫紹宗這裏正說着,就見那堂屋裏跑出個膀大腰圓的女牢子,扯着嗓子吆喝道:“生了個女娃兒!”
“阿彌陀佛。”
聽說生的是女嬰,了癡和尚口宣佛号,緩緩從地上起身,領着四個弟子施施然到了兩人面前,先與孫紹宗行了一禮,随即又向妙玉笑道:“敢問可是栊翠庵的妙玉居士?”
“正是小女子。”
妙玉在旁人面前都是以尼姑自居,但當着這了癡和尚,卻乖乖的自稱了一聲‘小女子’。
“阿彌陀佛。”
了癡和尚又誦了聲佛号,正色道:“居士是有大慈悲的,這孩子能由居士照管,老衲也便放心了——隻是衆生各有其志,居士也無須強求她日後是僧是俗,隻需引導她守正随緣即可。”
“妙玉謹遵禅師教誨。”
妙玉恭恭敬敬的應了。
孫紹宗在一旁卻是忍不住腹诽,什麽‘放心不放心’的,那張道士沒提出要收養孩子之前,怎不見法元寺出面大包大攬?
不過他面上卻也是一臉‘受益匪淺’的模樣,和妙玉将了癡和尚恭送出去,這才回頭去探問那淫尼與女嬰的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