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孫府前院便鬧騰起來。
賈迎春自不必說,阮蓉聽說是去清虛觀打醮,也鬧着要去湊個熱鬧,再加上兩人身邊的丫鬟婆子,滿滿當當的就塞了五輛馬車。
另外還有那戲班裏的幾個小戲子,也不知怎麽走通了孫紹祖的門路,也叽叽喳喳的在隊伍裏占了一席之地。
于是出門時候,足足七輛馬車一溜兒排開,孫紹宗騎着高頭大馬在前面引路,後面又有趙仲基領着幾個健仆,馭使着叫驢、騾馬前後呼應,熙熙攘攘的當真是好不熱鬧。
那清虛觀就在内城之中,其實也沒有多少的路程。
約莫小半個時辰,孫家的隊伍便到了那清虛觀左近,就見那山門前的空地,早用五彩粗布圍了起來,十來個冠冕堂皇的中年道士,正在那唯一的入口處擺着造型,恭候大駕。
孫紹宗将馬鞭一揚,旁邊早有下人上前将身份亮明,聽說是榮國府剛剛出嫁的二小姐到了,那些道士們立刻兩下裏散開,又有專門的知客上前,将車隊引到了裏面。
此時榮甯二府的人都還沒到,隻有幾個打前站的小厮,正在裏裏外外的查缺補漏。
這倒也早在孫府衆人的預料之中——若是等賈母到了,賈迎春才姗姗來遲,可就失了做晚輩禮數。
也正因爲賈母未到,這清虛觀裏也還沒有清場,故而七輛車停在角落裏之後,衆女眷都是乖乖在車上候着,隻幾個年紀大的婆子下了車,與男仆們一起對清虛觀的道士們品頭論足。
孫紹宗下了馬,從袖袋裏摸出隻雕着年獸的懷表,看看時間也才剛過卯正【早上八點】,估摸着榮甯二府的車隊,還要有一段時間才能趕過來。
他便讓趙仲基支起馬紮,取了昨天傍晚才發下來的邸報研讀。
說實話,這一期的邸報内容,頗有些出乎孫紹宗的意料——廣德帝親自下旨督辦的‘神仙散專案’,隻在第二版占了豆腐塊;反而是‘隆盛老店偷心案’堂而皇之的,出現在了頭版第四條的位置。
不過相較于撲朔迷離的案情,邸報上的内容,明顯偏重于批判富貴人家蓄奴成風,間接縱容了人販子的肆虐。
莫非……
廣德帝是有心要抑制蓄奴的風潮?
這倒也不是什麽新鮮事兒,曆史上有不少位君王,都曾經頒布過類似的法令。
不過這種事一向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以如今的風俗人情而論,最多也就是減少買賣幼年奴婢的數量,想要完全禁絕壓根不切實際。
“二爺。”
他這裏正加班加點的揣摩聖意,忽聽趙仲基小聲提醒道:“有幾個道士過來了。”
孫紹宗擡頭一掃量,就見個須發皆白慈眉善目的老道,正健步如飛的趕過來,身後兩個中年道士竟有些追之不及。
這老道自然正是清虛觀的觀主張道士。
因他是代替榮國府前任家主賈代善出的家,故而和榮國府關系極其親近,之前賈寶玉中毒癫狂時,張老道也曾參與救治,故而與孫紹宗也是認得的。
這老道除了和榮國府有關系,更是朝廷敕封的京城道門領袖,既是他親自出面招待,孫紹宗自然也不敢怠慢了,忙讓趙仲基收走馬紮、邸報,迎上前拱手道:“老神仙一向可好?”
“福生無量天尊。”
張道士也還了一禮,哈哈笑道:“與旁人相比,貧道我還算是好的,可跟孫大人這身子骨一比,卻着實是歲數不饒人啊。”
說着,老道便又笑着問:“一别半月有餘,當初咱們商量那事兒,卻不知孫大人可曾考慮好了?”
“這個……”
孫紹宗讪讪的苦笑道:“老神仙還是饒了我吧,您德高望重的倒是不在乎,我這小小一個順天府治中,如何扛得住那些大和尚的圍攻?”
所謂的‘當初那事兒’,其實是在給寶玉驅邪治病時,張道士特地找到了孫紹宗,表示清虛觀願意收養那兩個淫尼即将産下的男嬰。
雖說對這事兒,和尚們都是避之唯恐不及,隻有妙玉肯收留其中的女嬰——但真要是把這孩子交到道士手裏,那性質可就大不一樣了!
“哈哈哈……”
張道士爽朗的大笑了幾聲,擠眉弄眼的道:“開個玩笑罷了,想必孫大人把老道要收養孩子的風聲放出去之後,已經有寺廟願意接手那些孩子了吧?”
“老道我被人罵上幾句,便能護持幾個孩子半世無憂,算起來倒是賺了一筆。”
這當真是個洞察世情的人精!
怪不得他繼任觀主之後,短短十幾年便讓清虛觀成了道門領袖!
“老神仙果然是虛懷若谷。”
孫紹宗拱手誠心實意的贊了句,又與老道閑扯了些有的沒的,旁邊鍾樓上忽然鼓樂齊鳴,随即又有人過來禀報,說是榮國府的車架已經到了近前。
一老一少聞言,忙攜手迎了出去。
到了外面,便見幾頂花團錦簇的轎子打頭,後面車馬一輛趕着一輛,當中又雜着前後呼應的奴仆,竟是望也望不到頭。
得~
皇帝剛在邸報上,透露出要抑制蓄奴風潮的意思,這榮甯二府就在街上曬起了家底……
“孫二哥!”
“二哥!”
在隊伍最前面引路的,卻正是賈寶玉和薛蟠,倆人遠遠瞧見孫紹宗與張道士一起迎了出來,忙都甩蹬下馬過來招呼。
見他們隻顧着與自己寒暄,對一旁的張道士卻有些愛答不理的,孫紹宗忙喊了他們兩個上前見禮。
這時後面又喜氣洋洋趕過來一人,也甩蹬下馬到了近前,卻正是這次打醮的總指揮賈珍。
幾日不見,這位甯國府大爺倒顯得精神了些,與孫紹宗彼此見過之後,便沒口子的贊道:“老弟那一晚果然管用的緊,這之後我便再也沒夢見過蓉兒媳婦。”
呃~
這話孫紹宗真不知該怎麽回應。
好在也不等他答話,那當先的八擡大轎,便已經到了門口,張道士隔着簾子與賈母對答了幾句,便讓觀中閑雜人等全部退避三舍,将榮甯二府的女眷們請了進去。
孫紹宗畢竟是外男,便隻在門口候着,與賈珍、寶玉、薛蟠随口閑扯。
誰知沒過多久,就聽裏面吵嚷起來,一時盡是女人們喊打喊殺的聲音。
衆人相顧愕然,忙進到帷幕裏查看究竟,卻原來是有個剪燈花的小道士,也不知怎麽竟與王熙鳳撞了個滿懷,被她一巴掌打的人仰馬翻,待要連滾帶爬的逃開,卻早被仆婦們圍在當中,七手八腳的責打喝罵着。
張老道見狀便有些尴尬,上前求情也不是、在這裏坐視更不成。
幸虧賈母聽到動靜,忙出面喝住了衆人,這才将一場風波消弭于無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