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在第一時間,便把那百衲衣汰換掉了。
不過話說回來,即便是賈寶玉,也是頭一次見到妙玉做俗家打扮。
尤其這臨時買來的成衣還稍稍小了些,隻能堪堪裹住那真材實料,使得她原本那出塵的氣質,霎時間便明豔妩媚到了極點。
也正是這這強烈的對比,讓她本就絕美的容顔,更添了幾分别樣的滋味。
旁人倒還罷了,寶玉瞧她面上蒼白嬌怯,全不似往日的灑脫随性,登時又犯了憐香惜玉的老毛病,巴巴的迎上去關心道:“好姐姐,你方才可是吓着了?”
說着又一跺腳:“若早知有此一劫,我指定緊趕幾步,護着你一同過去!”
妙玉雖驚魂未定,但聽他說的情真意切,卻仍是展顔笑道:“既是一場劫數,又哪裏是輕易便能避開的?”
賈寶玉還待與她對答幾句,一旁的衛若蘭卻等不及了,揚聲催促着:“妙玉姑娘,還請你将這些刁婦平日的嘴臉揭露出來!”
說着,又斜藐了孫紹宗一眼,冷笑道:“也省得孫治中疑神疑鬼,在那裏扮什麽青天大老爺!”
妙玉原本瞧見兩個女獄卒,那副凄凄慘慘的模樣,還有些猶豫來着,但聽衛若蘭如此催促,卻又硬了心腸。
“孫大人。”
就見她迎着孫紹宗審視的目光,堅定的昂起臻首,輕啓櫻唇道:“妙玉願以佛祖的名義起誓,今日所言句句是真!”
“貧尼未去那軟禁所之前,她們每隔幾日便會爲那智慧兒洗漱身子——但自從貧尼請她們爲智慧兒洗漱過後,若沒有給夠銀子,她們便說什麽也不肯再動手了!”
“此後這些婦人更是常常巧言索賄,稍有不如意處,便滿口污言穢語冷嘲熱諷……”
“冤枉啊!”
兩個獄卒聽到這裏,卻是立刻叫起了撞天屈:“咱們是什麽位份的,哪敢對小師太污言穢語的?這當真是天大的冤枉啊!”
妙玉斜了她二人一眼,語氣也愈發的冷冽起來:“指桑罵槐和直接辱罵,又能有多大的區别?”
“且不提這些舊事,今日探監時,因貧尼隻施舍了半串銅錢,你等便聚在一起說些酸話,全不顧那智善女尼的行止如何,這才有了後來之事!”
說到這裏,她頗有些義憤的道:“那智善一開始雖然想要行兇,但很快便被制住了,可你們幾個卻不依不饒,紛紛撲上來踢打她!”
“貧尼當時明明叫你們立刻住手的,可你們卻一味的拿她發洩,直到……直到她肚子裏的……”
說到這裏,她不由回想起了那智善拎着粉蒸肉一般顔色,卻又滿身污垢膿血的胎兒,硬是塞進自己懷裏的情境,一時隻覺得胃裏翻江倒海似的。
妙玉忙念了幾聲佛号,平息了一下心境,這才悲聲道:“智善雖一時糊塗墜入了魔道,但她腹中的嬰兒卻何其無辜?甚至都沒來得及看一眼這個世界,便……便……”
眼見她泫然若泣,更添三分我見猶憐,賈寶玉再一旁便先改了立場,毫不猶豫的大聲道:“果然是一群刁婦,這等人若是不嚴加懲處,豈有王法可言?!”
“怎樣?”
衛若蘭則是挑釁的望着孫紹宗,冷笑道:“聽了妙玉姑娘這番話,難道孫治中還要袒護她們不成?!”
說着,也不等孫紹宗回應,便趾高氣昂的下令道:“來人,給我把這兩個……”
“且慢!”
誰知孫紹宗竟又喊了一聲‘且慢’。
這下子,非但是衛若蘭面色不善,賈寶玉和妙玉也是一臉的不解。
“怎麽?”
衛若蘭咄咄逼人的質問道:“孫治中莫非真要替她們開脫不成?!”
“二哥,你何必……”
寶玉也是一臉的欲言又止。
面對這種種,孫紹宗卻仍是一副淡淡的表情,随口向一旁的程日興問了句:“程師爺,大周律中可曾明文規定,獄卒每隔幾日便要給犯人清洗身體?”
“回東翁,不曾!”
“不曾?”
孫紹宗的目光轉回了妙玉身上,哂道:“如此說來,你口中這些粗鄙貪婪的惡婦,豈不也是因爲心懷善念,才會主動爲那智慧兒清洗身體的?”
“聽說佛門子弟最講究導人向善,你卻用幾塊碎銀子,便成功挑起了她們的貪欲,泯滅了她們的善心——這佛法,當真是學的妙啊!”
妙玉聞言,面上便顯出些羞臊來,她方才用這事當舉例,以證明那些獄卒的貪婪,哪曾想轉眼竟又被孫紹宗拿來反戈一擊,指出她才是導緻這貪婪的根源!
其實她心裏也知道,用錢買通别人的做法,覺非什麽正道。
可真要按照佛經上教導的那般,讓妙玉去親力親爲,替别人清理身上的屎尿,她卻是甯死也不願意的。
故而她才在潛意識裏,把這一切都歸咎于獄卒們的貪婪。
如今被孫紹宗一語點破,登時便語塞難言起來。
好在她眼下并不是一個人,衛若蘭立刻站出來反駁道:“且不論這些,她們玩忽職守又濫用私刑,緻使那智善兒一屍兩命,總不是假的吧?!”
“自然不是假的。”
孫紹宗搖頭道:“我也從未說過她們并無罪責——但導緻今日之失的,隻是她們麽?”
“若是那智善兒,一直好端端鎖在牢房之内,焉有蓄意傷人的機會?又怎麽會……”
“孫大人!”
孫紹宗正在台階上滔滔不絕,下面妙玉卻忍不住了,嬌聲抗辯道:“莫忘了,這件事本就是你批準的!”
“我批準的?哈哈……”
孫紹宗哈哈一笑,随即又沉下臉來喝問道:“你倒是說說,我是怎麽批準的?!”
“你當時明明讓我拟一份條陳,交到刑名司裏,再做定論……”
妙玉一開始說的義憤填膺,但到了‘再做定論’四字,氣勢卻已然衰落到了谷底——當時并沒有多想,可如今仔細推敲起來,這話其實并沒有一定會答應下來的意思。
“哈……”
孫紹宗假笑一聲,目光灼灼的道:“本官原本是想參詳一二,看看究竟可不可行的,并未答應一定要照準!”
“而且事後本官從未見過這份條陳,更不知究竟是何人所準!”
說到這裏,他猛地提高了腔調,‘憤然’道:“你一個方外人,不知輕重還有情可原!但此人身爲刑名司官員,卻視國法如兒戲,實乃此案的幕後元兇!”
“衛通判!”
他将目光轉向衛若蘭,正氣凜然的道:“既然你有心徹查此案,記得一定要将此人揪出來,同這些牢子一起重重懲治!”
“我……我……”
衛若蘭那張小白臉,此時已然漲的豬肝仿佛,卻那裏曉得該如何反駁?
倒是妙玉眼見要牽扯到他身上,忙挺了胸脯道:“這條陳是我寫的,準許之人也是出于善心善行,大人若真要追究,隻責罰我一人便是!”
孫紹宗默然觀球半響,這才搖頭歎息道:“你那條陳最大的問題,便是沒有将這些牢子,一視同仁的考慮進去。”
“試想,你給她們添了這許多額外的麻煩,給的錢卻越來越少,她們怎麽可能不怨?”
“你能百般維護三個喪心病狂的淫尼,怎得到了幾個牢子這裏,就半點體貼之心也沒了?”
“說到底,你也隻是憑自己的喜好行事,跟什麽‘慈悲爲懷’半點幹系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