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因爲頭一次接觸到社會陰暗面,賈寶玉的情緒低落至極,這轉眼聽說女牢子在外面喊冤,立刻便又亢奮起來。
正摩拳擦掌的,準備跟孫紹宗一起出去明斷是非,誰知孫紹宗略做遲疑,竟又轉頭回了裏間!
寶玉頓時有些傻眼,忙匆匆的追了進去,就見孫紹宗已然坐回了桌子後面,吹着那青瓷盞裏飄起的茶葉梗,一副優哉遊哉的模樣。
“二哥。”
賈寶玉愈發的莫名其妙起來,奇道:“外邊可是正有人在喊冤呢,你怎得倒跟沒事兒人似的?”
孫紹宗微微一笑,先低頭抿了兩口茶水,這才不慌不忙的道:“你急什麽,眼下該來的人還沒到齊呢,隻聽一家之言如何能明斷是非?”
“再者說了,這刑名司上上下下百多号人,難道還要我事事親躬不成?”
話音未落,就見程日興從外面進來,禀報道:“東翁,林大人已經出面,向那些女牢子了解情況了。”
這話雖然印證了孫紹宗的說辭,但寶玉一聽說已經開始‘問案’了,卻更是躁動的坐立難安,巴巴的望着孫紹宗一臉的期許。
孫紹宗無奈的一揮手:“想聽就出去聽吧,少在我這裏作怪。”
“多謝二哥體諒!”
寶玉喜笑顔開的拱了拱手,便猴兒也似的蹿了出去。
挑簾子到了院裏,就見幾個泥猴也似的婦人,正跪在林德祿面前嘤嘤哭訴,那身上黏黏膩膩的,也不知是沾染了些什麽。
林德祿見是賈寶玉從裏面出來,就待上前見禮,寶玉忙擠眉弄眼的示意他不要聲張,然後悄默聲的湊到近前旁聽。
就聽婦人們你一言我一語的道:“我們早說這樣不合适,但小師太執意要放那三個淫尼出來,她又有通判老爺的手令……”
“那淫尼前兩次出來的時候,倒也老老實實的,還跟咱們有說有笑的呢!”
“誰成想這次她瞅着個機會,便又想害人!”
“得虧我手疾眼快,一把将那淫尼攔腰抱住,這才沒有傷了小師太!”
“我們見那淫尼掙紮的厲害,又胡抓亂咬的,便一起上前幫忙,也不知怎麽弄得,那淫尼忽然就小産了!”
“這麽大一個娃兒,肉乎乎的砸到了地上,那羊水和血嘩嘩的……”
“當時姐妹們都慌了神,誰想那瘋尼姑竟趁機把娃兒撿了起來,硬往小師太懷裏送!”
“嘴裏還哈哈大笑着,說什麽:給你、想要就都給你!”
“天爺啊,那上面還連着臍帶呢,這硬生生一送,連下水都扯出來半截……”
“把個小師太吓的呦……”
“我們幾個忙又把那瘋尼姑拉開了,把她五花大綁了,完事兒正想去瞧瞧小師太,誰知通判老爺就到了!”
“通判老爺見小師太失魂落魄,還染了一身的髒東西,非說是我們辦事不利,要開革了我們幾個!”
“天地良心,您說這事兒能怨我們麽?”
“奴婢想分說幾句,通判老爺的手下就好一頓鞭子抽了上來……”
“我們冤枉啊林大人!”
賈寶玉與林德祿聽到這裏,才曉得她們身上那黏膩之物,竟是孕婦的羊水與血水混合而成。
林德祿皺着眉頭往後退了半步,沉聲道:“且不說你等所言是真是假,如今跑來治中大人門前喊冤,莫非是要狀告衛通判不成?”
“不不不!”
“我等哪敢告通判老爺……”
“隻求治中老爺開恩,不要革了我等的差事!”
也是,一群連正經官差都算不上的臨時工,哪有膽子告衛若蘭的黑狀?來這裏喊冤,左右不過是舍不得飯碗罷了。
林德祿心下雖不滿意,但考慮到賈寶玉就在一旁,卻也不好用話術‘誘導’,于是便吩咐她們乖乖在門外候着,等自己去裏面通禀一聲。
幾個女牢子自然都是乖巧的應了,膝行着退到了一旁。
“寶二爺,咱們……”
“好一群刁婦!”
然而林德祿剛準備請寶玉一起進去,就聽院門外傳來一聲厲喝,緊接着衛若蘭便怒沖沖的闖了進來。
人還未至,那夾槍帶棒的呵斥聲,便先灌了衆人滿耳朵:“你們幾個玩忽職守,害得那尼姑一屍兩命不說,連妙玉姑娘都險些遭遇不測!本官沒有重罰你等,便已是法外開恩了,你等竟還敢來刑名司颠倒黑白?!”
說話間,衛若蘭已經殺氣騰騰的到了近前,冷冰冰的着地上那些婦人,問:“當真以爲本官不敢殺人麽?!”
他這裏滿口喊殺,身後又有幾個健仆,将馬鞭甩的啪啪作響,當即便吓得幾個女牢子磕頭如搗蒜一般,連稱‘不敢’。
衛若蘭便又把眉毛一立,指着大門喝道:“既然不敢,還不給我滾出去!”
這一聲喝,那五個女牢子裏便有三個起身向外奔去,剩餘兩個卻不肯就此離開,反而又砰砰砰的磕起了響頭,嘴裏翻過來覆過去的哀求着:“通判老爺開恩啊,小婦人實在不能沒有這差事!通判老爺開恩……”
隻瞧這‘不知死’的模樣,便知道背後必然有苦衷隐情。
可衛若蘭少爺脾氣上來,卻那管的這許多?
眼見這兩個婦人,竟把自己的威脅當成了耳邊風,他立刻将袖子一卷,憤憤然下令道:“來人,與我将這兩個惡婆子綁了,送去大牢裏看押起來!”
左右随從轟然應諾,拎着馬鞭便待上前拿人。
“衛大哥,我看還是……”
“且慢!”
寶玉瞧那兩個婦人磕的頭破血流,心下很是有些不忍,正待替她們求求情,孫紹宗忽然一挑門簾,自堂屋裏出來,沉聲問:“不知衛通判給這二人,定的是什麽罪名?”
衛若蘭早猜到,孫紹宗肯定會忍不住粉墨登場,故而冷不丁聽了他這一聲質問,倒也并不怎麽慌亂。
微微将那鼻子往上一翹,冷笑道:“這罪名不是明擺着麽?自然是貪腐無度、玩忽職守,緻使看管的犯人提前殒命!”
“可有證據?”
“那淫尼的屍身便是物證,妙玉姑娘便是人證!”
别說,這衛若蘭嘴皮子到也還算利索,對答間不落一絲下風。
而且也就在此時,大門外忽然走進一女子,身着青底桃紋的淑女裙,櫻紅色的束帶,在纖腰上打了個蝴蝶結,顯的俏皮而又明媚。
唯一不怎麽妥帖的,也就是那胸襟處了——緊繃繃的隆起兩團,似孫紹宗這般眼神銳利的,甚至瞧出了些不堪言說的細節。
而這女子不是旁人,卻正是那人證妙玉!
但見她似扶風随柳而行,嬌怯怯、顫巍巍,卻哪裏像是什麽出家人?分明就是個慣會敲脂吸髓的‘女劍客’!